深秋的相国府,庭院中的梧桐叶已落了大半。萧何躺在病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自那日朝堂被诬贪污,遭软禁府中,他的病情便急转直下。咳血越来越频繁,有时一日要换好几条手帕。御医来看过,只摇头说“忧思过度,积劳成疾”,开了几副药,却不见起色。
“相国,该喝药了。”老管家端着药碗,轻声唤道。
萧何微微睁眼,摇了摇头。他已无力起身,甚至连吞咽都变得困难。
“相国,您多少喝一点...”管家的声音带着哽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卫惊慌的劝阻:
“陛下!陛下请留步,相国病重,恐染圣驾...”
门被猛地推开,刘邦一身常服,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当他看到榻上奄奄一息的萧何时,脸色骤变。
“都退下!”他厉声喝道,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侍卫与管家慌忙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刘邦快步走到榻前,俯身看着萧何,眼中满是震惊与痛惜:“何...你怎么病成这样?”
萧何微微睁眼,看到刘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平静:“陛下...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刘邦不得不俯身靠近才能听清。
“朕若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刘邦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更多的却是恐惧——那种即将失去最重要之物的恐惧。
萧何轻轻摇头,想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急忙用手帕掩口,待咳嗽平息,帕上已染上一片刺目的鲜红。
刘邦瞳孔骤缩,一把夺过手帕,看着上面的血迹,手微微颤抖:“御医呢?朕派来的御医都在做什么?!”
“不怪他们...”萧何喘息着,“是臣...命该如此...”
“胡说!”刘邦猛地握住他的手,发现那只手冰凉得吓人,“朕不准你死,听到没有?朕不准!”
萧何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想抽回手,却无力挣脱。
“陛下...不该来的...”他轻声说,“朝中...多有非议...”
“去他的非议!”刘邦低吼道,伸手轻抚他消瘦的脸颊,“朕是天子,想见谁就见谁!”
这句话中的霸道,与从前那个沛县亭长如出一辙。萧何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小沛,那时刘邦也是这样,不顾旁人眼光,执意要照顾生病的他。
“还记得...在沛县时...”萧何轻声说,唇角泛起一丝微弱的笑意,“陛下也是这样...不顾旁人劝阻...非要亲自照顾臣...”
刘邦的眼眶瞬间红了:“你还记得?”
“记得...”萧何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什么美好的往事,“那时...陛下还不是陛下...臣也不是丞相...”
刘邦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沙哑:“在朕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在沛县陪着朕喝酒谈天的萧何。”
这句话,打破了萧何多日来的心防。他睁开眼,望着刘邦,眼中终于流露出久违的温情:
“陛下...也是臣心中...永远的刘邦...”
这句话,他憋了许多年,终于在生命将尽时说了出来。
刘邦浑身一震,眼中情绪翻涌。他俯下身,在萧何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那就为了朕,活下去。”
萧何轻轻摇头:“臣...尽力了...”
“不,你还没有!”刘邦突然起身,朝门外喊道,“传朕旨意,把太医院所有御医都给朕叫来!治不好相国,朕要他们全部陪葬!”
门外一阵骚动,接着是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萧何想劝阻,却已没有力气。他只能看着刘邦,眼中满是无奈。
刘邦重新坐回榻边,小心翼翼地扶起萧何,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这个动作让他们靠得极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何,听着,”刘邦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坚定,“朕已经查清了,那些玉器是周昌派人放的,伪造书信的也是他。朕已经将他下狱,不日问斩。”
萧何微微睁大眼睛:“周昌...为何...”
“他受项羽旧部指使,意图离间朕与你。”刘邦的声音中带着杀意,“但朕不会让任何人得逞。”
萧何沉默了。原来这一切,果真是一场阴谋。而刘邦,并非完全不信他。
“那日朝堂上...朕不得不那样做。”刘邦的声音低了下来,“朕需要时间查清真相,也需要让幕后之人放松警惕。”
萧何轻轻点头:“臣...明白...”
“不,你不明白。”刘邦将他搂得更紧,“朕宁愿你恨朕,也不愿你这样...这样放弃自己。”
这句话中的痛苦,让萧何心中一震。他抬眼,看到刘邦眼中的血丝,和那深不见底的担忧。
“陛下...”他轻声唤道。
“别说话,保存体力。”刘邦打断他,伸手取过一旁的药碗,“先把药喝了。”
他亲自试了试温度,然后小心翼翼地喂到萧何唇边。这一次,萧何没有拒绝,顺从地喝下了苦口的药汁。
一碗药喝完,刘邦轻轻为他拭去唇边的药渍,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等你病好了,朕带你去新修的昆明池。”刘邦轻声说,“听说那里的芙蓉开得极好,你一定会喜欢。”
萧何微微笑了:“陛下...还记得臣喜欢芙蓉...”
“朕记得关于你的一切。”刘邦深深地看着他,“记得你爱吃的菜,记得你喜欢的颜色,记得你笑时的样子...”
这些话,如同暖流,缓缓流入萧何冰冷的心田。他靠在刘邦怀中,感受着那熟悉的体温,忽然觉得,就这样死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那支玉簪...”他轻声说,“臣一直...戴着...”
刘邦伸手,轻轻抽出他发间的白玉簪,黑发如瀑般披散下来:“朕知道。朕送你的每一样东西,你都珍藏着。”
他把玩着玉簪,眼中满是柔情:“等你好起来,朕再为你簪上。”
萧何轻轻摇头,从枕下取出那支玉发带:“陛下...为臣...束发吧...”
刘邦怔住了。这是自他称帝以来,萧何第一次主动要求这样的亲密。
他接过发带,小心翼翼地为萧何束发。手指穿梭在乌黑的发丝间,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次。
“还记得在沛县时,你总是让朕为你束发。”刘邦轻声说,“说朕束得比侍女还好。”
萧何微微笑了:“因为陛下...知道臣喜欢什么样的...”
束好发,刘邦端详着他,眼中满是欣赏:“还是这样好看。”
就在这时,御医们战战兢兢地进来了。见到相国靠在皇帝怀中,都吓了一跳,慌忙跪下。
“还跪着做什么?快给相国诊治!”刘邦喝道,却并未放开萧何。
御医们慌忙起身,轮流为萧何诊脉。诊毕,彼此交换着担忧的眼神。
“如何?”刘邦急切地问。
为首的御医躬身道:“陛下,相国这是积劳成疾,加上忧思过度,导致心肺受损。臣等...只能尽力而为。”
刘邦脸色一沉:“朕不要听这种话!治不好相国,你们知道后果!”
御医们吓得浑身发抖。萧何轻轻拉了拉刘邦的衣袖:
“陛下...别为难他们...”
刘邦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心中一痛,挥手让御医们退下开药。
待房内重新只剩他们二人,刘邦将萧何轻轻放回榻上,为他盖好锦被。
“何,答应朕,一定要好起来。”他握着萧何的手,声音中带着恳求,“朕需要你,大汉需要你。”
萧何望着他,眼中情绪复杂。他知道,即使真相大白,他们之间也回不到从前了。帝王的猜忌如同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但他还是轻轻点头:“臣...答应陛下...”
刘邦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俯身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这是朕的承诺。等你好了,朕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萧何闭上眼,感受着唇上残留的温度,心中既温暖又酸楚。
他知道,自己终究放不下这个男人。即使明知前路艰难,即使知道帝王之心难测,他还是贪恋这一丝温暖。
窗外,秋风萧瑟,吹落一树枯叶。而室内,两个纠缠半生的灵魂,终于在病榻前寻得片刻安宁。
刘邦守在榻边,握着萧何的手,一夜未眠。而萧何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眉宇间难得的舒展。
这一夜,未央宫中灯火通明,皇帝罕见地缺席了晚朝。而相国府外,禁军依然守卫,却不再是监视,而是真正的护卫。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夜,悄然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