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盏（一）

傅家的清晨，是被阳光与秩序唤醒的。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绵延至视野尽头的玫瑰园，晨露在娇嫩花瓣上滚动，折射着璀璨光芒。

室内，空气中弥漫着顶级瑰夏咖啡的醇香与新鲜白桃的清甜，银质餐具摆放得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角度精准，折射着冷冽而奢华的光泽。

温杳坐在那张能容纳二十人的长餐桌的末位，小口吃着面前那盏用剔透琉璃碗盛着的冰糖燕窝。

她穿着圣樱学院的夏季制服，熨帖的白色衬衫，墨蓝色百褶裙，裙摆下双腿纤细笔直，白色的及膝袜包裹着匀称的小腿。晨光仿佛格外偏爱她，流连在她低垂的、长而密的睫毛上，在她细腻如羊脂玉般的肌肤上流淌，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

她吃得极其斯文，连勺羹与碗沿碰撞的声音都轻不可闻，是一种经年累月、刻入骨髓的谨慎与规训。

“杳杳，”主位上的傅夫人放下手中的骨瓷杯，杯底与碟盘接触，发出清脆一响。她声音温和，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张老师打电话来，说你这次月考又进了年级前十？很不错，没枉费家里对你的培养。”

温杳立刻抬起头，唇角弯起一个甜美又略带羞涩的弧度，那双小鹿似的眼睛清澈见底，盛满了被夸奖后的欣喜与恰到好处的惶恐：“谢谢阿姨，是学校的老师教得好，也是……也是阿辞哥哥平时愿意指点我。”她说话时，眼风悄悄扫向对面。

坐在她对面的傅晏辞，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份今早刚送到的全英文金融时报。少年身姿挺拔，简单的白衬衫穿在他身上，也显得清贵无比，袖口随意挽起一截，露出腕骨分明的手腕和一块低调奢华的腕表。

他有着傅家人标志性的高眉骨和挺直鼻梁，唇形偏薄，颜色很淡，抿起时总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与冷漠。

他并未参与这场对话，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置身事外。

然而，当温杳悄悄将餐盘里那几朵她最不喜的、烹饪得过于软烂的西蓝花，用银叉小心拨到盘沿时，他却头也不抬，清冷的声音如同玉石坠地，淡淡响起：“不许挑食。”

温杳动作一僵，握着银叉的指尖微微收紧。她下意识地嘟了嘟唇，带着点被管束的小小不满与娇气，侧头看向他，声音软糯地辩解：“阿辞哥哥，它煮得太软了，没有味道……”

傅晏辞的视线依旧落在报纸的财经版块上，仿佛那上面的数字比她的抗议更有吸引力。他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沉默着，那沉默本身便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温杳与他对峙了两秒，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乖乖地、慢吞吞地将那几朵翠绿却让她毫无食欲的西蓝花叉起，秀气地塞进嘴里，咀嚼的样子委屈极了，像只被强迫吃了不喜欢零食的猫。

直到这时，傅晏辞的视线才从报纸上移开，掠过她鼓起的、微微蠕动的脸颊，最终落回报纸上时，那紧抿的薄唇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他喜欢她这种小动作被他精准捕捉时的反应，带着点娇气的、无伤大雅的反抗，最终却又会在他的意志下顺从。这让他觉得，这只美丽又暗藏小心思的雀儿，翅膀始终被他牢牢捏在掌心，飞不出他设定的方圆。

早餐在无声的暗流与精准的掌控中结束。

温杳乖巧地告退，背着那个价值不菲、与傅晏辞同品牌的书包走出主宅。在通往副楼佣人房的、铺着白色碎石的蜿蜒小径上，她遇到了正在躬身修剪月季花枝的母亲。

温母看见她，立刻放下手中锋利的花剪，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走过来，习惯性地替她理了理本就平整无比的衣领，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挥之不去的谦卑与关切：“杳杳，在夫人少爷面前，没失礼吧？我听着今天夫人好像心情不错？”

“没有，妈妈。阿姨只是问了我月考的成绩。”温杳握住母亲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心头泛起细密的酸楚，脸上的笑容却依旧甜美，甚至带着点小骄傲，“我考了年级第九呢。”

温母眼底瞬间迸发出光彩，那是一种与有荣焉的欣慰，但很快又被更深重的忧虑覆盖。她反复叮嘱，声音愈发低了：“那就好，那就好……我们杳杳真争气。但是杳杳，你一定要记住，我们能有今天，住这么好的房子，你能上那么贵的学校，全靠老太太心善，念着我当年那点微不足道的功劳，靠傅家恩典。你千万不能骄傲，要安分守己，好好讨好夫人和少爷，万事以他们为先，绝对不能惹他们厌烦，知道吗？”

“我知道的，妈妈，你放心吧。”温杳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也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的声音软糯顺从，如同最温驯的绵羊。

这十年来，这样的话她听了无数遍。母亲的救命之恩，是她们母女能在这泼天富贵中得以寄居的唯一凭证，如同沙漠中的救命水源；却也是套在她们脖子上最沉重的枷锁，让她时时刻刻不敢忘却自己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