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盏（二）

圣樱学院的艺术楼，坐落在一片静谧的香樟树林后，是温杳在这所等级森严的贵族学院里，少数能暂时卸下伪装、略微喘息的角落。

她此刻正站在靠窗的画架前，调试着颜料。画布上，是一片朦胧月色笼罩下的玫瑰园，构图精巧，色彩迷离，已初具雏形，带着一种梦幻易碎的美感，一如她精心维持的表象。

她知道傅晏辞“喜欢”她画画的样子。他曾在一个罕见的、心情似乎不错的黄昏，站在她身后看了许久，然后评价道：“你安静画画的时候，看起来最顺眼。”——这大概是他能给出的、关于“美”的最高赞誉。

所以，她总是把这座充满松节油气味画室，当作另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将自己最美的侧影、最专注的神情，展现在最合适的观众面前。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沉稳而有节奏。

温杳没有回头，笔尖蘸取了一抹更亮的钛白，准备为画布上的月光增加高光。她能清晰分辨出，这不是傅晏辞的脚步声。他走路的声音更沉，步伐笃定，带着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世界的中心。

“这里的色调，可以再冷一度。”

一道清润的男声响起，如初雪消融后，山涧溪流叩击青石。

温杳适时地流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惊讶，如同受惊的小鹿般，微微颤了一下肩，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隽温润的脸庞。纪清让。学生会会长，纪家这一代最出色的继承人，常年占据年级第一宝座的学神，也是学院里无数女生倾慕却难以接近的高岭之花。

他穿着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着，身形修长挺拔，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而专注，正落在她的画布上，带着学术研讨般的认真。

“纪学长？”温杳轻轻放下画笔，脸上适时地飞起两抹淡粉，如同初绽的樱花，带着学妹对学长天然的崇拜与一丝被突然指点后的恍然和无措，“您是说……这里的月光吗？”她伸出沾着些许钴蓝颜料的纤细指尖，点了点画布上那片她刻意营造的、偏向暖色调的月辉。

“嗯。”纪清让微微颔首，他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漠，更像是一种基于事实的陈述，“月华本质清冷，掺入太多暖色，会失了它应有的距离感和神秘感。”

他的点评专业、客观，一针见血，与傅晏辞那种带着强烈个人喜好的、近乎独断的“指点”截然不同。

温杳露出受教的表情，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至少看起来是）求知欲：“谢谢学长！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她拿起调色板，依言尝试着加入更多的群青和紫罗灰色，动作间，纤细的手腕和那几根沾染了点点颜料的、如玉笋般的指尖，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晃人眼目。

纪清让的目光在她那几根灵巧调色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平静地移开，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你的笔触很细腻，情感表达也很充沛，只是在光影处理和空间结构的技巧上，还可以更凝练一些。”

“那我以后……可以偶尔向学长请教吗？”温杳仰起脸，这个角度让她看起来格外天真而无害，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与小心翼翼，像一只试探着伸出柔软肉垫，生怕被拒绝的小猫，“我知道学长很忙，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

她知道纪清让醉心学术与研究，不喜无谓的交际，但她更深刻地知道，自己对这种理智清醒、习惯于掌控局面的清冷型男性，有着怎样一种基于反差萌的吸引力。这是一种无声的、精心计算过的、以退为进的狩猎。

纪清让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眸光掠过她清澈瞳孔里自己的小小倒影，那里面映照出的，似乎是纯粹的、对知识的渴求（他希望如此，也或许洞悉了别的什么）。他沉默了两秒，这短暂的静默几乎让温杳以为会被拒绝，然而，他终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可。”

恰在此时，画室门口的光线倏然一暗。

傅晏辞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表情淡漠如水。他的目光先是极具穿透力地落在温杳那张因与旁人交谈而泛着动人桃花色的脸颊上，然后，如同冰棱般，缓缓扫过她身旁那位气质清隽的纪清让。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

“杳杳，”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瞬间打破了画室里刚刚建立的、那微妙的、带着学术气息的和谐，“马术课的时间到了。”

温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微微一沉，但脸上立刻条件反射般地绽开毫无阴霾的、依赖的笑容，仿佛刚才与纪清让的交流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不值一提的偶遇：“好的，阿辞哥哥！我马上来！”

她利落地收拾好画具，朝纪清让投去一个混合着抱歉与无奈的眼神，唇语无声地说了句“再见学长”，然后像一只被惊扰的、翩跹的蝴蝶，轻盈地飞向门口的傅晏辞。

在经过傅晏辞身边时，她习惯性地、带着点讨好意味地想去拉他自然垂落的手腕衣袖，却被他一个极其细微的、不动声色的侧身避开。

傅晏辞的目光与纪清让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任何言语，彼此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那是属于同一阶层、彼此心照不宣的礼节。随即，他转身，率先迈开长腿离开。

温杳紧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保持着十年如一日的位置。

纪清让站在原地，目光掠过窗外，看着那一前一后、姿态亲疏有别的两个身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他的视线回落，停留在温杳那幅未完成的、被建议“色调需更冷”的《月下玫瑰》上，镜片后的眸光微微闪动，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