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盏（四）

午后阳光被图书馆的百叶窗切割成柔和的光带，静静流淌在散发着陈旧书卷气味的橡木地板上。四楼医学文献区人迹罕至，只有纪清让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低调的积家腕表。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专注于摊开在桌面上的一篇关于神经退行性疾病最新研究的英文文献。

作为纪家这一代最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他的人生轨迹早已被规划清晰——继承家族在医疗健康领域的庞大产业，而顶尖的学术背景，是这条路上最坚实的垫脚石。

“学长。”

一声轻软如羽毛的呼唤，打破了这片领域的宁静。

纪清让抬头，看见温杳站在两排高大书架的交界处，光影巧妙地为她勾勒出身形。

她抱着厚重的素描本，穿着一身质感极佳的浅燕麦色羊绒连衣裙，裙长及膝，露出笔直纤细的小腿。海藻般浓密微卷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发梢带着被阳光亲吻过的暖棕色。

她脸上只施了薄粉，唇上是水润的蜜桃色，整个人像一颗被精心打磨的珍珠，温润，光泽，却不刺眼。

“我……没有打扰到您吧？”她轻声问，长而密的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带着些许不安，像林间初生的小鹿。

纪清让的视线在腕表上停留一瞬：“刚好两点。”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是惯常的冷静自持。

温杳在他对面的位置小心坐下，将怀里的素描本轻轻放在桌上。动作间，一个包装极其考究的深蓝色礼盒从她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不小心”滑出，落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叩”声。

“啊，”她像是才注意到，拿起盒子，双手推到纪清让面前，脸颊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绯红，“学长，上次真的非常感谢您。我……我在画材店看到这个温莎牛顿与皇家医学院联名的纪念版颜料，据说色料纯度极高，稳定性也好，感觉……感觉特别适合用来绘制那种需要极致精准的医学插图……”她的话语流畅而真诚，显然做足了功课。

但紧接着，她像是意识到自己可能班门弄斧，声音戛然而止，有些窘迫地抿了抿唇，垂下眼帘，小声嗫嚅：“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太多了……学长您专注科研，怎么会画这些……”

这一刻，她脑中飞速闪过关于纪清让的信息：纪家，医疗世家，旗下控股多家顶尖私立医院和生物制药公司，与傅家在商业上有合作亦有竞争。纪清让本人，是学术圈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的认可，其分量远超一个普通的优等生。若能与他建立更紧密的联系，无疑是为自己寻找了一条极具潜力的退路。这盒价值不菲的颜料，既是谢礼，也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一次无声的展示——展示她的品味、她的用心，以及她所能触及的资源层面。

纪清让的目光落在那个深蓝色盒子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文献边缘敲击了一下。他自然认得这个系列，价格不菲且限量，并非寻常画材店能买到。他抬眼，看向对面那张写满无辜与忐忑的精致面孔，没有错过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与娇憨外表不甚相符的审慎。

他伸手接过，指尖在交接时不可避免地与她微凉的指尖轻触，感受到她如同受惊般迅速而细微的退缩。

“谢谢。”他将颜料盒放在一旁，语气依旧平淡，“开始吧。”

温杳似乎松了口气，眉眼舒展开来，打开自己的素描本。当她开始讲解作品集里遇到的构图和光影难题时，神态变得专注而认真，眸中闪烁着对专业领域的热忱。她用手势辅助表达时，腕间清甜的栀子花香便若有若无地弥散在空气中，与周遭古旧的书卷气形成一种奇异的融合。

“这里的空间透视存在偏差。”纪清让取出随身携带的绘图铅笔——这是他习惯用于快速勾勒思路的工具——在温杳的草图旁利落地划出辅助线。他的讲解逻辑严密，深入浅出，低沉嗓音在安静的阅览区里显得格外清晰。

温杳听得入神，不自觉地向他靠近，想要看清他笔下的每一道线条。她柔软的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拂过纪清让裸露的小臂皮肤，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她立刻像被烫到般弹开，耳根迅速染上绯色，声音带着慌乱：“对不起学长，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纪清让的目光在她红透的耳尖停留了一瞬，才继续之前的讲解，只是笔尖在纸面上划过的力道，几不可察地重了半分。他想起实验室培养皿中那些看似脆弱、却在严密控制下能分化出无限可能的干细胞。美丽，需要特定的环境才能存活与绽放。

辅导结束时，窗外的日光已变得橘红而温柔。温杳收拾画具的动作显得有些慢吞吞，带着显而易见的留恋。

“学长，”她忽然抬起头，夕阳的余晖在她眼中映出璀璨的光点，她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裙摆的布料，像个在向最严厉的教授争取机会的学生，“我听说……今年央美的提前招生，非常看重业内权威的推荐。如果……如果我的作品集，能有机会得到学长您这样专业眼光的审视和……哪怕是只言片语的评价，是不是……会比我一个人闷头画，要更有希望一点点？”

她问得极其卑微，眼神里充满了希冀与不确定，仿佛他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她梦想的生死。

纪清让看着她。落日熔金的光线柔和了她面部的每一处轮廓，让她看起来纯净又易碎。他清楚地知道这背后可能隐藏的心思，但不得不承认，她确实聪明，懂得如何以最不令人反感的方式提出请求，并且精准地找到了一个他或许会感兴趣的理由——对“美”的塑造与评判。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

“下周四，同样时间。”他听到自己冷静的声音做出应允。

温杳的眼睛刹那间被点亮，所有的不安瞬间化为璀璨的笑颜，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承诺：“谢谢学长！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她抱起画册，脚步轻快地离开，裙摆在转身时划出愉悦的弧度，像一只终于如愿以偿、偷到了奶油的小猫。

纪清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追随着那道消失在书架尽头的窈窕身影，久久没有收回。他拿起手边那盒深蓝色的颜料，指尖摩挲着上面烫金的皇家医学院徽章，镜片后的眸光深沉难辨。

他知道这或许是一个温柔的陷阱，但陷阱里的诱饵，确实足够动人。而他，开始好奇这枚诱饵最终想要钓起的，究竟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