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潮气是无孔不入的,像一张浸了水的棉絮,裹着霉味贴在皮肤上,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湿。三十平米的出租屋,窗户对着巷尾的排污管,终年透不进几分光,白天也要开着昏黄的灯,才能勉强看清墙角蔓延的青苔。我蜷在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听着窗外雨水敲打着铁皮管道的声音,像极了小时候债主砸门的闷响,一下下,敲在心上。
六岁那年的记忆,是裹着煤油灯昏黄光线的噩梦。父亲的拳头落在母亲身上的钝响,赌债欠条被揉皱的沙沙声,还有母亲藏在眼角的泪,混着廉价雪花膏的味道,是我童年唯一的暖意。那天半夜,煤油灯的光晃悠悠地照进房间,母亲蹲在床边,指尖轻轻拂过我的额头,带着常年做家务留下的粗糙茧子,却温柔得像羽毛。我死死闭着眼睛,睫毛颤抖得厉害,却不敢睁开——我知道,只要我哭一声,她就会舍不得走,会继续留在这个地狱里。她的吻落在额头上,带着咸涩的泪,然后是轻轻的关门声,像一片叶子落在地上。直到那扇破旧的木门再也没有动静,我才猛地睁开眼,捂住嘴,把哭声死死憋在喉咙里,泪水浸湿了枕巾,凉得像冰。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有些告别是悄无声息的,而活着,就得学会把疼痛藏在心底。
高中毕业后,我没再读书。父亲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沓沓写满数字的欠条,像一张张催命符。我在餐馆洗碗,在便利店值夜班,在菜市场帮人分拣蔬菜,一天打三份工,累得倒头就睡。地下室的租金便宜,却成了我唯一的避风港。每天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到出租屋,卸下一身的疲惫和油烟味,看着墙角的青苔,竟也觉得安稳——至少这里没有拳头,没有债主的嘶吼,只有潮湿的空气,陪着我呼吸。
初遇闵玧其的那天晚上下着小雨,巷子里的路灯忽明忽暗,积水倒映着破碎的光。我刚从餐馆下班,就撞见了蜷缩在巷口的闵玧其。他靠着冰冷的墙,腹部的伤口渗出血来,染红了深色的外套,雨水打在他脸上,分不清是血还是泪。我吓得转身就想跑,巷子里的人大多带着一身江湖气,我惹不起。可手腕突然被他攥住,他的手指冰凉,力气却大得惊人,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救救我。”
那双眼,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明明带着少年人的桀骜,眼底却藏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像被暴雨淋湿的小兽,无助又倔强。我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拖回了地下室。出租屋太小,我只能把他安置在沙发上,翻出应急医药箱,笨拙地帮他清理伤口。酒精碰到伤口时,他浑身绷紧,却没哼一声,额头上的汗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满是污渍的地板上。
接下来的日子,是沉默与试探交织的。他对我充满防备,吃饭时总是低着头,说话惜字如金,眼神里带着警惕。我也不多问,只是每天上班前把饭菜留在桌上,下班回来收拾碗筷,依旧打三份工,只是心里多了一份牵挂。慢慢的,他开始会主动帮我把晾干的衣服叠好,会在我晚归时,把灯留得亮一些,会在我揉着酸痛的腰时,红着脸递上一杯温热的红糖水。
他说他是孤儿,从小在老街长大,跟着老板替人收债,算不上什么好人。那次受伤,是欠债的人急了眼,捅了他一刀,还报了警,他成了老板眼里的“失败者”,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我没说话,只是把刚热好的粥推到他面前。我们都是被世界抛弃的人,在这潮湿的地下室里,像两株相依为命的野草,靠着一点点微弱的暖意,艰难地生长。
他开始在晚上接我下班。巷子里的路灯依旧昏暗,可他走在我身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不少风雨。我们很少说话,只是并肩走着,听着脚步声与雨声交织,却觉得格外安心。没有鲜花,没有告白,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我们在一起吧”,可有些感情,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陪伴里,生根发芽。他会记得我不吃香菜,会在我生理期时默默煮好红糖姜茶,会在我对着欠条发呆时,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说“有我”。而我,会在他夜里被噩梦惊醒时,悄悄递上一杯温水,会在他整理伤口时,笨拙地帮忙,会在他偶尔流露出脆弱时,紧紧握着他的手。
平静的日子终究是短暂的。那天我下班回来,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坐在出租屋的沙发上,闵玧其站在一旁,低着头,脸色阴沉。男人走后,屋子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潮湿的霉味似乎更重了。我坐在他身边,指尖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哀求:“别回去,好不好?我们一起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沉默了很久,地下室里只有时钟滴答作响,像在倒数着什么。然后,他抬起头,眼底泛红,伸手轻轻捧住我的脸,低头吻了我。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吻,带着他掌心的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瞳孔放大,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砸在他的手背上。“最后一次,”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做完这一次,我就带你走,再也不回来。”
我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可看着他眼底的坚定,我还是压下了所有的顾虑,努力扯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我等你。”
那晚,我轻轻脱去衣服,蜷缩在他怀里。他的怀抱很暖,驱散了些许潮气,可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他沉默着,小心翼翼地帮我把衣服穿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他站起身,拿起放在门口的外套,没有回头,轻轻带上了门。
那扇门关上的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六岁那年。我蜷缩在冰冷的床上,捂住嘴,把哭声死死憋在喉咙里,泪水浸湿了枕巾,凉得刺骨。地下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弥漫在空气里的潮气和霉味,以及时钟滴答作响的声音,像在嘲笑我的固执。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只是把饭菜多做了一份,留在了桌上。晚上回来,沙发是空的,饭菜没有动,依旧冒着热气的红糖水,慢慢凉透了。
第三天,第四天,一周,一个月……闵玧其再也没有回来。
巷子里的人说,他可能被警方抓了,也可能被仇家报复了,还有人说,他早就拿着钱跑了。我不相信,我固执地守在这个三十平米的地下室里,每天依旧打三份工,依旧在下班时习惯性地望向巷口,依旧在桌上多摆一副碗筷。
地下室的潮气越来越重,墙角的青苔爬得更高了,窗户外面的雨水还在敲打着铁皮管道,像一首没有尽头的挽歌。我不知道闵玧其是否还活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我们的约定,可我还是在这里等着。就像六岁那年,我等着母亲回来一样,就像那天我答应他的一样,默默地,固执地,守着这个潮湿阴暗的出租屋,守着一份摇摇欲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