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微月静静地看着不请自来的二夫人王氏，那双沉静的眸子像浸了寒潭水，将对方脸上每一丝虚伪的关切与精明的算计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王氏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悸，那眼神……太静了，静得让人发毛，完全不似往常那个怯懦孤僻的侄女。她强撑着笑脸，往前又凑近两步，假意嗔怪锦书：“你这丫头，愣着做什么？没见你家小姐醒了？还不快去厨房看看，把煎好的药端来！”

锦书被唬得一抖，下意识要动，却被林微月一个极淡的眼神止住。

“不劳二婶费心。”林微月开口，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我刚醒，头疼得厉害，受不得吵闹。二婶若没什么要紧事，便请回吧。”

她直接下了逐客令。

王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身后的一个婆子立时竖起了眉毛，尖声道：“微月小姐这是什么话？我们夫人好心好意来看您，您这……”

“主子说话，何时轮到奴才插嘴？”林微月眼皮都未抬，只轻飘飘一句，却像一记软鞭，抽得那婆子脸色涨红，噎在原地，不敢再言。

王氏脸色沉了下来，她挥挥手让婆子退后，自己又往前一步，几乎贴到床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微月，你这话可就伤二婶的心了。你昏迷这一天一夜，二婶我可是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如今你醒了，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不过……”

她话锋一转，眼睛扫过这简陋的屋子，意有所指：“你年纪小，不知道当家的难处。你这一摔，请医问药哪样不要钱？绣坊里那几个老师傅见主家不稳，已是人心浮动。还有城西那铺子，租期眼看就要到了，房东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何料理得来？”

她叹了口气，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爹娘去得早，我们做叔婶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哥留下的这点基业败落。之前跟你提的那事，你再好好想想。把绣坊和铺子暂且交给你二叔打理，等你日后出了阁，寻个妥帖的夫家，二叔二婶定然风风光光给你添妆，再把产业还你，岂不两全其美？”

林微月心中冷笑。画得一手好饼，只怕产业一旦过手，便是肉包子打狗。她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的讥讽，再抬眼时，脸上只剩下一片虚弱的茫然。

“二婶……”她声音更轻了些，带着重伤初醒的懵懂，“您说的这些……侄女如今脑子昏沉，实在想不明白。我只记得……好像是在后山假那里……和二叔说话，不知怎的就摔了下来……”

她刻意说得模糊，目光却紧紧锁住王氏的脸。

果然，王氏眼神闪烁了一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掠过眼底，随即又被更浓的假笑覆盖：“哎哟，可不就是！你二叔当时也是吓坏了，直怪自己没拉住你！你这孩子，往后可不能再往那些危险的地方去了！”

她急于将“推搡”定性为“失足”，林微月心中更是明镜似的。

“是吗……”林微月微微蹙眉，抬手抚上依旧缠着布条的额角，声音带着几分委屈的后怕，“许是我记错了……只是摔这一下，浑身都疼，怕是许久都下不了床，更别说理会那些繁琐的账目和人事了……”

王氏见她语气似有松动，心中一喜，连忙趁热打铁：“正是这个理儿！你就好生将养着，外面的事，自有你二叔……”

“不过，”林微月打断她，语气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爹娘临终前再三叮嘱，绣坊是林家根基，命我无论如何也要守住。侄女虽不孝，险些辜负双亲期望，但既侥幸醒转，便不敢再行懈怠之举。”

王氏脸色微变。

林微月却不看她，转而望向窗外，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又似乎穿透了窗纸，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二叔二婶的好意，微月心领了。但这家业，是爹娘留给我的责任，微月……不敢假手他人。”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王氏那张青红交错的脸上，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锦云绣坊，便还是我的锦云绣坊。”

声音不重，却像磐石落地，砸在寂静的房间里。

王氏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盯着床上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女，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这哪里还是那个可以任凭他们拿捏的孤女？

“好！好！好！”王氏连说三个“好”字，气得胸口起伏，“你既有这般志气，二婶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望你莫要后悔今日之言！我们走！”

她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带着两个婆子怒气冲冲地走了。

锦书直到她们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才猛地松了一口大气，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小姐……您、您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您怎么敢那么跟二夫人说话？”

林微月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方才一番应对，几乎耗尽了她刚积蓄起的一点力气。额角的伤口隐隐作痛，锁骨下的新月胎记似乎也在微微发烫。

月华绫不知所踪，虎视眈眈的亲戚，摇摇欲坠的家业……前路遍布荆棘。

但奇怪的是，确认了这最坏的处境，她心底反而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镇定与力量。前世她能在一片争议中撑起苏绣传承的大旗，今生，难道还守不住这一间小小的绣坊吗？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惊魂未定的锦书，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断：

“锦书，去请福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