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和锦书尚未平复的急促呼吸声。
林微月靠在床头,闭目缓了缓神。方才与王氏一番言语交锋,看似占了上风,实则凶险。她如今重伤未愈,身边只有一个不顶事的小丫鬟,若二叔林承宗彻底撕破脸皮,用强硬的手段,她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必须尽快了解清楚自身真正的筹码和处境。
“锦书,”她睁开眼,声音依旧带着虚弱,却清晰了许多,“二夫人走了,你去把福伯请来,小心些,莫要惊动旁人。”
锦书见自家小姐神色凝重,不敢怠慢,连忙点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等待的间隙,林微月尝试着挪动身体,一阵剧烈的酸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后脑和脊背,稍一动弹便牵扯着疼。她咬着牙,慢慢坐直了些,目光再次扫过这间屋子。陈设简陋,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只是处处透着一种捉襟见肘的寒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这具身体的原主,过得实在不算好。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门外传来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帘子被撩开,一位穿着灰色布衣、头发花白、面容沧桑却眼神清亮的老者走了进来。他步履有些蹒跚,显然腿脚不便,但腰背却挺得笔直。
“小姐!”福伯见到靠坐在床头的林微月,眼眶瞬间就红了,快步上前,却又在床前几步处停住,像是怕惊扰了她,只颤声道:“您……您真的醒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福伯,”林微月看着他眼中真切的担忧与激动,心中一暖,声音也柔和了些,“我没事了,让你担心了。”
“老奴无用!没能护好小姐!”福伯一脸自责,就要跪下。
“福伯快起,”林微月连忙虚扶了一下,“我如今这般,还需仰仗您老人家。那些虚礼就免了。”
福伯这才起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站在床边,依旧是满脸的关切与愧疚。
林微月示意锦书去门外守着,这才正色看向福伯:“福伯,我这次摔得不轻,许多事记得模模糊糊。眼下这情形,您也看到了,二叔二婶步步紧逼。我要守住爹娘留下的基业,就不能再糊里糊涂下去。您是我身边最信得过的人,请您务必告诉我,绣坊和铺子,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家里……还有多少可用之资?”
福伯闻言,脸色更加沉重。他叹了口气,浑浊的眼里满是忧虑:“小姐既然问起,老奴不敢隐瞒。锦云绣坊……如今只剩下三位老师傅和五个学徒还在勉强支撑。原本的几个大主顾,见主家出事,都被二老爷暗中拉拢了过去,剩下的也多持观望之意。库房里积压了一批去年的料子和绣品,销路不畅。这个月的工钱,还是老奴挪用了家里最后的积蓄,才勉强发下去的。”
林微月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薄薄的被面。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客户流失,库存积压,资金链断裂——典型的恶性循环。
“至于家中的用度……”福伯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小姐您昏迷时请医抓药,花费不小。如今账面上……能动用的现银,不足十两了。下个月的米粮,尚且没有着落。”
十两银子。林微月在心里换算了一下,这点钱,在物价不高的古代,恐怕也只够他们主仆几人省吃俭用支撑个把月。
真是山穷水尽。
“城西那间铺子呢?”她追问。
“那铺子地段尚可,原本是租给一个卖杂货的,租金是家里一项重要的进项。可租约下月到期,二老爷已经放话出去,说铺面要收归他名下另行出租,原租户不敢得罪,已经寻了别的去处。如今……那铺子等同是空着了。”福伯的声音里带着愤懑与无奈。
釜底抽薪。二叔这是要把她所有的路都堵死。
林微月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只剩下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心头。但她林微月,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福伯,”她再次开口,声音里透出一丝决断,“绣坊里剩下的三位老师傅,手艺如何?人品可信吗?”
福伯愣了一下,没想到小姐不同银钱,先问人手,忙答道:“周师傅、李师傅和王婆婆,都是跟着老爷夫人多年的老人了,手艺是青州城里数得着的,人也本分忠心。只是……只是如今这光景,怕是也留不久了。”
“只要手艺好,人心未散,就还有希望。”林微月眸光微闪,“福伯,你明日一早,亲自去一趟绣坊,替我带句话给三位老师傅。就说我林微月已经醒了,林家绣坊绝不会倒。请他们再信我一次,安心留下,这个月的工钱,我分文不会拖欠,三日内必定送到他们手上。”
“小姐!三日……这三日内,我们哪里去筹这许多银钱?”福伯惊道。三位老师傅加上学徒,月钱加起来不是小数目。
“银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林微月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你只需将我的话带到,务必稳住他们。绣坊的根基在人,只要人在,技艺在,就不愁没有翻身之日。”
福伯看着小姐那双沉静而坚定的眼睛,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老爷运筹帷幄的影子,心中莫名一定,躬身道:“是,老奴明白了,定将话带到。”
“另外,”林微月想了想,又道,“我昏迷时,身上可曾佩戴什么饰物?或者,你们找到我时,附近有没有见到一匹……很特别的布料?”
她终究还是放不下月华绫。
福伯仔细回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小姐当时身上只有寻常的钗环,都已收在妆奁里。老奴带人寻遍假山周围,并未见到什么特别的布料。”他顿了顿,补充道,“许是……跌落时,遗落到更隐蔽处了?老奴明日再带人细细找一遍。”
“不必了。”林微月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失望。或许,那卷带她来此的古绫,真的已完成了它的使命。“眼下稳住绣坊要紧。福伯,你先去忙吧,让我独自静静。”
“是,小姐您好生歇着。”福伯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躬身退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林微月一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纸,在昏暗的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这双属于“林微月”的、带着绣娘旧茧的手。前路艰难,几乎看不到光亮。
但她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前世引针捻线时的触感,脑海里装着超越千年的审美与知识。
十两银子,一间濒临倒闭的绣坊,几个忠心却迷茫的旧人……这就是她所有的残局。
而破局的第一步,必须在这三日之内,找到那束微光。
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个半旧的妆奁上。那里面的几件普通首饰,或许是此刻唯一的突破口了。
林微月的目光定在墙角那个半旧的妆奁上。那是原主母亲留下的物件,紫檀木的料子,边角已被岁月磨得圆润,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锦书。”她轻声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锦书立刻应声而入,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担忧:“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把那个妆奁拿过来。”
锦书依言取来妆奁,放在林微月手边。匣子不大,入手却有些沉甸甸的。林微月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盖子。
里面的东西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有些寒酸。一支素银的簪子,簪头是小小的丁香花,做工尚可,但显然戴了有些年头,色泽有些发暗。一对珍珠耳坠,珍珠不大,光泽也寻常。还有几根编织简单的红头绳,以及一把边缘有些磨损的木梳。
这就是一个没落绣坊小姐全部的体己了。林微月拿起那支银簪,在手中掂了掂,又看了看那对珍珠耳坠。若拿去典当,这两样东西加起来,或许能当个四五两银子,加上账上那不足十两的存银,勉强够支付绣坊师傅和学徒们的月钱,但之后呢?坐吃山空,依旧是死路一条。
她的指尖在妆奁底部无意识地划过,触碰到一个略微凸起的硬物。不是木头的质感。她微微蹙眉,拨开那几根红头绳,发现底部垫着一块深蓝色的粗布,那硬物正在粗布之下。
“这是什么?”她掀开粗布,下面赫然躺着一枚玉佩。
玉佩不大,质地并非顶好的羊脂白玉,而是带着些许青灰色的山料,但雕工却极为精湛。玉佩被巧雕成一只蜷缩着身体的蚕宝宝,形态憨拙可爱,蚕身圆润,甚至能看清一节节的体节,蚕首微微昂起,仿佛在寻找桑叶。玉蚕通体打磨得十分光滑,只在背部利用玉料本身的些许瑕疵,浅刻了几道如同叶脉般的纹路,更添生动。
这玉佩……林微月将其握在手中,一股温润的凉意传来。样式别致,不像是市面上常见的款式,倒像是……私人定制,带有某种特殊寓意。
“锦书,这玉佩你可见过?”林微月将玉佩示于锦书。
锦书凑近看了看,茫然地摇头:“奴婢没见过。这妆奁一直是夫人和小姐您自己收着的,奴婢平日只负责擦拭外面。”
是原主母亲留下的遗物?还是……原主自己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林微月仔细端详着这只玉蚕,蚕……吐丝……丝绸……绣坊……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这玉蚕,或许不仅仅是一件饰物。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温润的触感似乎带来了一丝奇异的心安。眼下,那支银簪和珍珠耳坠是解燃眉之急最直接的选择。
“锦书,”她将银簪和耳坠取出,递给锦书,“明日一早,你悄悄去找福伯,让他找个可靠的、不起眼的当铺,将这两样东西当了。记住,要活当,说明我们日后会赎回来。当来的银子,一文不动,全部交给福伯,用作绣坊的月钱。”
锦书接过首饰,手有些抖:“小姐,这可是您……”
“身外之物罢了。”林微月打断她,语气平静,“若能换来绣坊人心稳定,值得。”她顿了顿,看向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声音低沉下去,“况且,若守不住家业,留着这些,又有何用?”
锦书看着小姐苍白却坚毅的侧脸,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重重地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
“去吧,我累了,想歇息了。”林微月挥挥手,将那块玉蚕玉佩小心地收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锦书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黑暗中,林微月独自躺在硬板床上,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她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典当首饰只能应付一时。要真正让绣坊起死回生,必须要有能打开销路的产品。这个时代的绣品风格……她回忆着醒来后所见所闻,锦书衣裙上的绣样、帐幔上的纹饰,大多拘泥于传统的花鸟虫鱼,配色也相对保守沉闷。
而她脑海中,装着无数现代设计理念、构图技巧和色彩搭配方案。将东方的刺绣技艺与西方的美学构成相结合,或许能创造出一种独一无二、足以令人惊艳的风格。
还有那只玉蚕……它出现在这个时刻,绝不仅仅是巧合。它和“锦云绣坊”,和丝绸刺绣,必定有着某种深刻的联系。这会不会是原主母亲留下的,关于某种独特技艺或图样的线索?
思路渐渐清晰,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设计出新绣样需要时间,制作出成品需要时间,打开市场更需要时间。而二叔林承宗,会给她这个时间吗?
她轻轻摩挲着贴身收藏的玉蚕,冰凉的玉佩似乎被她捂得有了些许温度。额角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锁骨下的胎记也不再发烫,恢复如常。
月华绫不知所踪,前路吉凶未卜。
但,既然来了,她便没有退路。
黑暗中,她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纷乱的思绪压下。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积蓄力量。
明日,太阳升起时,便是这残局中,微光真正开始闪耀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