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将沉甸甸的二十三两银子交给绣坊的周师傅时，老师傅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他原已做好带着徒弟们另谋出路的准备，没想到这位年仅及笄的小姐，竟真的在三日内筹来了银钱。
“福伯，您回去禀告小姐，”周师傅将银子小心收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我们这几个老骨头，只要小姐不嫌弃，定当竭尽全力，守住锦云绣坊！”
消息传回小院，锦书欢喜得几乎要落下泪来。林微月却只是淡淡一笑，悬着的心并未完全落下。这二十三两，不过是杯水车薪，勉强续命而已。真正的难关，还在后头。
身体的伤痛在精心调养下渐渐好转，她已能下床自如活动。二房那边依旧没有动静，但这反常的平静，更像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不能再等了。
这日清晨，林微月换上一身半新的浅青色衣裙，发间只簪着那支素银簪子（福伯最终设法赎了回来），脸上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
“福伯，备车，去绣坊。”她吩咐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锦云绣坊位于青州城西，门脸不算大，黑底金字的招牌历经风雨，已有些许斑驳。铺面里陈设简单，柜台上摆放着一些成品绣件，多是帕子、香囊、扇套之类，花样依旧是传统的梅兰竹菊、福禄寿喜，用料和绣工虽扎实，却毫无新意，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显然许久无人问津。
铺子后面连着一个不大的院子，便是绣坊的工坊。此时，周师傅、李师傅和王婆婆，以及五个年轻的学徒，都聚在院里，神色间既有期待，又难掩忧虑。见林微月进来，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小姐。”
“东家。”
林微月目光扫过众人，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微微颔首：“诸位师傅辛苦了。前几日多谢大家信我，肯留下来。”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周师傅作为资历最老的绣工，上前一步，拱手道：“小姐言重了。守住绣坊，也是我等本分。只是……”他叹了口气，面露难色，“如今坊内情况，小姐想必也知晓。积压的货品卖不出去，新活计又接不到，长此以往，只怕……”
“周师傅的忧虑，我明白。”林微月打断他，目光转向院子里堆放的一些素色锦缎和丝线，“所以，我们今天要做的，不是重复过去的老路，而是开辟一条新路。”
她从袖中取出几张她这几日精心绘制的图样，铺在院中的石桌上。那不是传统的花鸟虫鱼，而是几幅极具设计感的纹样——一幅是将青竹与山峦的轮廓巧妙结合，线条疏朗，意境空灵；一幅是抽象的流云纹，以不同深浅的蓝色丝线渐变，仿佛天空与水的交融；还有一幅，竟是几只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猫咪，或扑蝶，或酣睡，灵动非凡。
“这……”三位老师傅和学徒们都围了过来，看着这些前所未见的图样，脸上写满了惊愕与不解。
“小姐，这……这不合规矩啊！”李师傅性子直，率先开口，“绣品向来讲究吉祥寓意，这猫儿……如何登得大雅之堂？还有这山和竹子，线条如此简单，怕是显不出咱们的绣工。”
王婆婆也皱着眉头：“这云纹倒是别致，只是配色太过素净，怕是不讨喜。”
林微月早已料到他们的反应。她拿起那幅流云纹的图样，指尖点在上面：“李师傅，王婆婆，你们看。传统的云纹繁复堆砌，失了云的轻盈。我们以针代笔，用丝线的光泽和色彩过渡，来表现云霞的流动与光影的变化。这不比呆板的图案更生动吗？”
她又指向那幅猫咪图：“规矩是人定的。富贵人家的小姐夫人，整日对着牡丹凤凰，难道不会腻烦？这猫咪机敏可爱，绣在帕子、靠枕上，别有一番趣味，说不定更能引人喜爱。”
她语气平和，却字字句句都点在要害。几位老师傅面面相觑，他们浸淫此道数十年，习惯了遵循古法，乍听这等“离经叛道”之言，一时难以接受，却又隐隐觉得，小姐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
周师傅沉吟良久，看着图样上那疏朗有致的青竹山峦，眼中渐渐泛起一丝光亮。他拿起一块素白锦缎，又选了几种青、灰、墨绿色的丝线，对林微月道：“小姐，老夫……想试试这幅。”
林微月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周师傅请。”
周师傅坐到绣架前，深吸一口气，并未像往常那样直接下针勾勒轮廓。他回想着林微月所说的“以针代笔”、“表现光影”，手指捻着丝线，犹豫片刻，选了一种极浅的青色，以稀疏的散套针法，先绣出远山朦胧的底色。接着，换稍深的青色，针脚渐密，表现出山峦的起伏。到了近处的翠竹，他改用极细的丝线，以滚针和施针结合，竹节分明，竹叶似乎随着无形的风微微颤动。
他绣得极慢，全神贯注，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其他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
一个时辰后，一幅与传统绣品截然不同的青竹山峦图呈现在众人眼前。没有艳丽的色彩，没有繁复的堆砌，只有青与灰的层次变幻，疏密有致的针法，却完美地表现出了远山的空濛和翠竹的清雅风骨，意境悠远。
“妙啊！”李师傅忍不住拍案叫绝，“老周，你这……你这绣法，像是活了一样！”
王婆婆也看得眼神发亮，她拿起那幅流云纹图样，跃跃欲试：“小姐，老婆子我也来试试这个！”
学徒们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过，刺绣还能有这样的表现力。
林微月看着眼前这一幕，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但至少，希望的微光，已经真切地照进了这间濒死的绣坊。
她看向窗外，阳光正好。也许，她真的能在这陌生的时空，用手中的针线，绣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而那只被她当掉的玉蚕，以及不知所踪的月华绫，它们的秘密，也终将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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