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绣坊的灯火几乎未曾熄灭。
并非为了最后的修改——五幅绣屏已臻完美,多一针则赘,少一线则缺。众人所做的是反复的检查、擦拭,确保每一根丝线都处在最完美的位置,每一寸缎面都光洁如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期待与隐隐不安的凝重。
林微月几乎未曾合眼。她独自坐在画室里,面前摊开着那五幅绣样的原始草图,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王府长史亲临,这绝非寻常。二房的手,真的能伸得那么长,影响到王府的决定?还是说,这本身就是靖王府行事谨慎严苛的体现?
无论原因如何,这都是一场比预想中更加严峻的考验。在王府别院,环境可控,只需呈现作品。而在这里,在自家工坊,任何一个细节——环境的整洁、人员的仪态、应对的言辞,甚至空气中飘散的一丝线头,都可能成为被审视、被评判的对象。
天光微亮时,林微月站起身,用冷水净了面,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她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素净衣裙,长发挽成简单的发髻,只以那支素银簪子固定,脸上依旧不见血色,眼神却清亮坚定,如同被寒泉淬炼过的黑曜石。
“福伯,”她唤来老管家,“将前厅彻底洒扫,备好清茶,但不必过于铺张。所有学徒今日留在后院,未经传唤不得踏入前厅半步。周师傅、李师傅、王婆婆随我在前厅候命,衣着务必整洁。”
“锦书,你去检查所有绣屏的展示架是否稳固,绝不能有丝毫摇晃。”
她一条条指令清晰下达,尽可能考虑到所有细节。福伯和锦书领命,立刻分头行动。
辰时刚过,日头初升,坊外的街道刚刚开始苏醒,一阵沉稳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停在了锦云绣坊门前。
来了。
林微月深吸一口气,带着周师傅三人迎至门前。
只见门外停着三辆青幄马车,样式朴素,却用料讲究,拉车的马匹神骏非凡。前后两辆马车上下来八名劲装侍卫,眼神锐利,动作整齐划一,无声地散开,隐隐控住了绣坊周围的要道。
中间那辆马车的车帘被一名随从掀开,一位身着藏青色锦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下颌微须的男子缓步下车。他目光平静,步伐沉稳,周身并无逼人气势,却自有一股久居人上、不怒自威的仪态。此人便是靖王府长史,姓韩,单名一个彰字。
“民女林微月,携绣坊匠人,恭迎韩长史。”林微月上前一步,敛衽行礼,声音不高不低,仪态从容。
韩彰目光落在林微月身上,停留了一瞬。少女年纪极轻,脸色苍白,身形纤细,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眼睛却沉静得不像话,行礼的姿态不卑不亢,竟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林东家不必多礼。”韩彰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王爷交代的差事,韩某奉命前来查验,叨扰了。”
“长史大人亲临,是绣坊的荣幸,请。”林微月侧身,将韩彰引入前厅。
前厅已被收拾得一尘不染,五幅绣屏以特定的角度摆放,确保光线能最大限度地展现其色彩与细节。周师傅三人垂手侍立一旁,屏息凝神。
韩彰步入厅中,目光首先便被那五幅绣屏吸引。他并未立刻上前细看,而是负手立于厅中,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从环境到人员,最后才重新落回绣屏之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无法窥知其内心想法。
他首先走向周师傅的《星河垂野》。他看得很慢,很仔细,目光随着星河的流向移动,偶尔会凑近些许,观察那金银丝线与底色交融的细微之处。周师傅手心捏了一把汗,大气不敢出。
接着是李师傅的《残荷听雨》。韩彰的目光在那枯败的荷梗与涟漪上停留了许久,手指虚虚拂过,似乎在感受那风雨的痕迹。
王婆婆的《雪映红梅》似乎让他多看了一眼,那清冷雪光与傲雪红梅的对比,显然触动了他。
当他的目光落在《云霞出海》和《霓裳幻羽》上时,那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惊异。尤其是那幅流光溢彩的《霓裳幻羽》,其色彩的瑰丽与渐变的大胆,是他生平仅见。
整个前厅落针可闻,只有众人压抑的呼吸声。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许久,韩彰才缓缓转过身,看向林微月,语气依旧平淡:“林东家,这五幅绣样,确与市面上寻常之物不同。只是,王爷要的是赏玩之物,并非画作。韩某有一问,这般注重意境与新奇,绣品的牢固与耐用,可能保证?须知王府之物,并非摆着看的。”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直指这类艺术性绣品可能存在的“华而不实”的弱点。
林微月心中微凛,面上却依旧从容。她走到《星河垂野》前,伸手指向一处星云密集之处:“长史大人请看。此处的丝线,共用了七种不同粗细、不同材质的丝线混合捻成,其中加入了特制的韧丝。针法则采用了三种古法针技与两种民女改良的针法交错使用,底层以紧密的套针打底固型,表层则以虚针表现光影。民女可担保,若非刻意以利刃割划,寻常悬挂、移动,绝不会出现脱线、变形之虞。”
她又指向《雪映红梅》的梅枝与雪地交接处:“此处用了‘肉入针’与‘藏针’结合,丝线嵌入底料极深,接口皆处理在背面或暗处,确保正面观感无损,且结构稳固。”
她侃侃而谈,对每一幅绣品的用料、针法、结构薄弱处的处理都了如指掌,解释得清晰透彻,既有专业深度,又让外行人能听懂其牢固原理。
韩彰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林微月那双清澈而自信的眼睛上,又扫过旁边三位明显因她的解释而挺直了腰板的老师傅。
片刻后,他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似乎缓和了微不可查的一丝:“林东家年纪轻轻,对绣艺竟有如此见解,倒让韩某意外。”
他没有评价绣品好坏,也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这五幅绣样,韩某需带回别院,呈请王爷亲自过目。”他吩咐随从小心地将绣屏收起,装入特制的锦盒之中。
临出门前,他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林微月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林东家,静候佳音吧。”
送走韩彰一行,看着马车消失在街角,绣坊前厅内,周师傅等人几乎虚脱般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小姐,您看这……”福伯忧心忡忡地上前。
林微月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袖中的手缓缓松开。她知道,最艰难的一关暂时过去了。韩长史最后那句话,似乎并非恶兆。
但真正的裁决,依旧掌握在那位深居简出的靖王手中。
淬火而成的利刃,是否真能入得王府法眼,劈开眼前的困局?
她转身,看向东方初升的朝阳,金光刺破云层,洒满庭院。
“等。”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如今,能做的唯有等待。而等待,往往最是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