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账:权柄与铜扳指
狱窗的月光漏进来,落在我指间那枚磨得发亮的铜扳指上——这是我九岁那年,老家丁用半个月工钱给我买的,说“戴着它,冬天干活手能暖些”。彼时我和弟弟缩在破庙的草堆里,啃着发霉的窝头,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得飞快,那点铜器的冰凉,竟成了寒夜里唯一的念想。如今隔着铁窗再摸它,倒比军机处案上乾隆爷赐的翡翠翎管更暖些。世人都盯着抄家清单上“二十亿两白银”的数字,骂我是“天下第一贪”,可他们忘了,我和珅这辈子,从不是为贪而贪——一半是被穷怕了想攥点实在东西,一半是替大清朝把快空了的国库填起来,既没结党营私拉帮结派,也没弄权乱政祸乱朝纲,反倒成了新帝立威的祭品。
我三岁丧母,九岁丧父,族人盯着父亲留下的那点副都统家产,像饿狼盯着肥肉。他们把我和弟弟赶出门时,连一件厚棉衣都没给,只扔了句“没爹没娘的野种,饿死也是活该”。若不是老家丁偷偷塞给我们半袋干粮,又带着我们跪在咸安宫官学门外求了三天,我恐怕早就冻毙在京城的雪夜里了。官学里的公子哥们穿着绸缎、佩着玉珏,见我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总故意把馒头扔在地上让我捡。我忍着气把馒头捡起来擦干净,夜里借着月光抄书,手指冻得流脓也不敢停——我太知道穷的滋味了,知道一块银子能买十斤米,能让弟弟多喝一碗热粥,能让我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那时候我就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有足够多的钱,足够大的权,再也不让自己和在乎的人,受半分冻饿之苦。
乾隆三十八年,我凭着熟稔的满汉蒙藏四语、对财税律例的通透,被选入銮仪卫。第一次为乾隆爷牵马时,他随口问起《孟子》里“易其田畴,薄其税敛”的注解,满场侍卫只有我能对答如流,还顺便提了句“如今漕运亏空,正是因为税敛不均、盘剥过甚”。乾隆爷眼里闪过一丝赞许,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皇权的微光或许能照到我这卑贱的出身。后来他让我管国库,我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亏空”二字,比当年在破庙里啃窝头还心焦——江南盐商偷税漏税成风,地方藩库被官员借空,连乾隆爷想修圆明园、下江南,都要顾忌朝臣说“劳民伤财”。我知道,他需要一个既能懂他心思,又能替他“填窟窿”的人,而我,就是那个人。
我接了盐政的差事,改“纲盐法”为“票盐法”,打破盐商巨贾的垄断,让普通商人也能贩盐,一年就把朝廷盐税翻了三倍;整顿漕运时,我力排众议改河运为海运,不仅把运粮成本降了四成,还让北方的粮价稳了下来,再也没出现过“千里饿殍”的惨状;推行“议罪银”制度时,我没兴大狱,只是让那些贪了小利的官员拿银子抵罪,既没动摇朝局,又让国库多了一笔应急的银子。乾隆爷赏我良田美宅、珠宝玉器,甚至把十公主嫁给我的儿子丰绅殷德,不是因为我会阿谀奉承,是因为他信我——信我不会像张廷玉那样倚老卖老,不会像阿桂那样只知打仗不懂理财,只会安安静静做他手里的“掌柜”,替他斩除财政的障碍,替他维持大清的体面。
可这“掌柜”的差事,终究是替人受过。我攒下的那些钱财,一半藏在恭王府的地窖里,是怕哪天失了势,又回到破庙啃窝头的日子;一半用来填补乾隆爷的用度——他要修四库全书,是我牵头筹款,没让户部追加一分赋税;他要安抚蒙古王公,是我带着珠宝绸缎去和亲,让蒙古部落安稳了十年;就连宫里的太监宫女,逢年过节我都要赏些银子,不是收买人心,是知道底层人过日子的难。我从没拉过一个党羽,没安插过一个亲信到要害部门,军机处的奏折我从不私扣,朝堂的争议我从不站队——我只对乾隆爷一个人负责,只做能让大清有钱、让百姓安稳的事。
乾隆爷老了,嘉庆帝要立威,我就成了最好的“祭品”。查抄恭王府那天,士兵翻出我藏在床底的木盒,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半个发霉的窝头、那枚铜扳指,还有一张我弟弟小时候的画像。他们以为我贪得无厌,却不知道我攥着那些银子,不过是想守住一点安全感;他们骂我“祸国”,却忘了是我让盐价降了、粮船快了、国库满了。被关在狱中的夜里,我摸着铜扳指,想起老家丁说“手暖了,心就不冷了”,突然觉得可笑——我替大清暖了国库,却暖不了自己的命。
嘉庆四年正月十八,赐死的白绫送来了。我看着那截白绫,又摸了摸怀里乾隆爷第一次赐我的玉坠,上面刻着“忠君”二字。我没反抗,也没辩解——我知道,嘉庆帝要的不是一个“贪官”的命,是要借着我的人头立威,借着我的家产填补国库。我不过是皇权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乾隆爷需要我时,我是“能臣”;新帝不需要我时,我就是“罪臣”。
临死前,我想起九岁那年的雪夜,老家丁把我护在怀里,说“孩子,熬过去就好了”。我熬过去了,从破庙里的冻饿少年,到紫禁城里的军机大臣,挣过,拼过,也贪过,虽死无憾。只是可惜,再也没机会给弟弟买一碗热粥,再也没机会告诉世人——我和珅不是个只会贪钱的奸臣,只是个想让自己、让国家,都能好好活下去的可怜人。月光冷了,我把铜扳指紧紧攥在手里,这一次,手暖了,心却彻底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