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
先天二年的秋风吹过安国寺的琉璃瓦,带着香火的气息,也带着宫墙内未散的血腥。我坐在轿中,指尖攥着一方染血的绢帕——那是昨日李隆基派人送来的,上面只写着“赐死”二字。他们都称我为“太平公主”,说我是大唐最有权势的公主,是武则天最疼爱的女儿,可没人知道,我连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能留在这世间。
我生于永徽五年,那时母亲武则天还只是昭仪,父亲李治对我极尽宠爱。幼时我常缠着母亲,要她给我讲洛阳宫的故事,她却总摸着我的头说:“太平,你要记住,生在皇家,安稳比什么都重要。”那时我不懂,只觉得“太平”这个封号,是父亲母亲对我的期许,却没料到,这两个字,终究成了我一生都没实现的奢望。
八岁那年,为了替外祖母荣国夫人祈福,我入道为尼,住进了太平观。观里的日子清净,我跟着道长读经、练字,本以为能就此安稳度日,却被吐蕃的求亲打破了平静。吐蕃赞普听闻大唐有位太平公主,聪慧貌美,便派使者来求亲,想让我远嫁吐蕃。父亲母亲舍不得我,又不敢拒绝吐蕃,只好让我正式出家,以“道士不嫁”为由,推掉了这门亲事。我站在观前,看着吐蕃使者远去的身影,第一次明白,皇家公主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
十六岁那年,我终于还俗,嫁给了薛绍。薛绍出身名门,温文尔雅,我们在长安的繁华里,度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我会陪他去曲江池泛舟,他会为我画仕女图,那时的我,以为自己真的能得到“太平”。可好景不长,薛绍的哥哥薛顗参与谋反,连累薛绍被关入大牢。我跪在母亲面前,哭着求她放过薛绍,可她只是冷冷地说:“皇家婚事,本就与朝堂相连,他若有罪,便不能留。”最终,薛绍死在了牢里,我腹中的孩子也没能保住。那天,我站在薛府的废墟前,看着漫天飞雪,终于懂了母亲当年的话——生在皇家,哪有真正的太平。
薛绍死后,母亲为我指婚给武攸暨。武攸暨是武家子弟,性格懦弱,我知道,母亲这是想把我牢牢绑在武家的战车上。我开始变了,不再是那个追求安稳的太平公主,而是学着母亲的样子,参与朝政。我帮母亲打压反对武氏的大臣,帮她巩固权力,甚至在母亲称帝后,被封为“镇国太平公主”,拥有了自己的府邸和属官。那时的我,手握权力,身边围绕着无数阿谀奉承之人,可我却常常在夜里惊醒,想起薛绍为我画的仕女图,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神龙元年,张柬之等人发动“神龙革命”,母亲被迫退位,父亲李显重新登基。我因参与革命有功,被加封为“镇国太平公主”,食邑万户,成了大唐最有权势的公主。父亲对我信任有加,朝政大事都要与我商议;母亲退居上阳宫后,也把一些心腹交给我,让我继续维护武氏的利益。我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朝堂上的大臣,一半以上都依附于我;地方官的任免,军队的调动,我都能插手。有人说我“权倾朝野,堪比皇帝”,可我知道,我只是想抓住权力,不想再像失去薛绍那样,任人摆布。
父亲驾崩后,韦后和安乐公主想效仿母亲称帝,我联合临淄王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杀了韦后和安乐公主,拥立相王李旦登基。李旦是我的哥哥,他对我更加信任,甚至说“凡太平公主所言,朕无不从”。那时的我,达到了权力的顶峰——我的儿子们被封为王,我的亲信担任宰相,朝堂上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看着李隆基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有才能,心里渐渐生出了忌惮——我怕他将来会威胁到我的权力,怕自己会再次失去一切。
我开始处处打压李隆基,想废掉他的太子之位,甚至想效仿母亲,自己称帝。可我没料到,李隆基比我想象中更狠。先天二年,李隆基先发制人,发动“先天政变”,杀了我的亲信,还派兵包围了我的府邸。我逃到安国寺,想躲几天,却还是收到了那方染血的绢帕。
我站在安国寺的佛前,看着佛像慈悲的面容,突然笑了。我这一生,追求权力,追求安稳,却终究没能得到想要的太平;我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却连一个真正的名字都没能留下,只留下“太平”这个封号,成了一个笑话。我从袖中取出毒药,一饮而尽,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仿佛又看到了薛绍,他站在曲江池边,笑着对我招手,说:“太平,我们去泛舟吧。”
后来,有人说我“野心勃勃,谋逆作乱”,有人说我是“大唐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可他们没人知道,我只是一个想保住自己、想追求太平的公主,只是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大唐的史书上,只会记载“太平公主,武则天之女,因谋逆被赐死”,却不会记载,我曾有过怎样的爱恋与伤痛,曾有过怎样的渴望与绝望。
秋风吹过安国寺,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卷起我那段没有真名、没有太平的人生,最终只留下一声叹息,消散在大唐的历史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