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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亚夫

千秋—黑白列传

我,周亚夫:一生为军,半生为臣(续)

弥留之际,狱中的霉味混着铁锈气钻进鼻腔,我恍惚间竟又闻见了细柳营的风——那风里裹着枯草的涩、铠甲的冷,还有士兵们操练时粗重的喘息。意识像被扯断的缰绳,顺着记忆的沟壑往回跑,跑过七国之乱的硝烟,跑过朝堂上的唇枪舌剑,最终停在了父亲周勃晚年的书房里。

那年我刚承袭绛侯爵位,父亲坐在窗边,手里摩挲着一枚磨损的虎符,目光却飘得很远。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亚夫,你可知为将难,为功臣更难?”我那时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满脑子都是沙场点兵的壮志,只笑着回:“父亲多虑了,只要手握兵权、心向家国,何惧之有?”父亲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虎符放在我掌心。那冰凉的金属触感,此刻想来,竟像是提前烙下的谶语。

我以为自己懂父亲,懂他当年平定诸吕之乱的艰险,懂他被诬谋反时的委屈。可直到我自己站在朝堂上,面对景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才真正明白“功臣”二字背后,藏着怎样的步步惊心。平定七国之乱后,我班师回朝,景帝亲自到城外迎接,握着我的手说:“若非将军,朕今日不知身在何处。”他的笑容温和,可我却在他眼底瞥见一丝复杂的光——那是感激,却也掺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我恪守本分,不贪权、不谋私,这份君臣相得便能长久。

可朝堂从不是只讲功劳的地方。我做丞相的第三年,景帝要废太子刘荣,改立胶东王刘彻。那日在未央宫前殿,景帝把议题抛出来时,满朝文武要么低头不语,要么顺着他的话头称赞“陛下圣明”。只有我站出来,捧着朝笏大声说:“太子乃国之根本,未经大过而废之,恐动摇社稷根基!”景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沉默了许久才说:“丞相不必多言,此事朕已决意。”我还想再争,却被旁边的御史大夫悄悄拉了拉衣袖。散朝后,御史大夫劝我:“将军,陛下自有考量,您何必如此执拗?”我望着未央宫的飞檐,心里堵得发慌——我执拗的,从来不是废立太子本身,而是君臣之间那份“有事明说、有过直谏”的信任啊。

后来的日子,这样的“执拗”越来越多。皇后的兄长王信想封侯,景帝在朝堂上找借口说“王信有功于国”,我当场就反驳:“高祖皇帝定下规矩,非刘氏不得封王,非有功不得封侯。王信不过是外戚,何功之有?”景帝被我怼得说不出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还有匈奴的五个降将求封,景帝觉得“可示天下以恩”,我又站出来反对:“若无功者皆可封侯,那日后将士们在沙场拼命,还会觉得荣耀吗?”这一次,景帝没再和我争辩,只是冷冷地说:“丞相老了,或许是累了。”

我知道,他是厌弃我了。可我没办法像其他人那样,对着不对的事装聋作哑。我是周亚夫,是细柳营里那个“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的将领,是平定七国之乱时那个敢顶着压力断敌粮道的太尉。我骨子里的规矩,早就刻在了细柳营的每一寸土地上,刻在了平叛时的每一个军令里,怎么可能说改就改?

被下狱的前几天,我其实有过预感。宫里的人来传旨,说景帝要在长乐宫设宴,召我入宫。我穿上朝服,对着铜镜整理衣冠时,看见自己两鬓的白发又多了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走到长乐宫门口,侍卫却拦住我,说“陛下有旨,丞相可解剑入宫”。我愣了一下——自古君臣相见,武将带剑是常礼,何况我身为丞相,又无任何过错,为何要解剑?我攥着剑柄,沉声道:“臣乃将相,持剑入宫是礼制,不敢违。”侍卫不敢做主,进去通报了半天,才出来说“陛下允了”。

宴席上,景帝看着我,忽然笑了笑,指着我面前的桌子说:“丞相怎么不吃?是觉得这肉没切好,还是觉得没有筷子不方便?”我低头一看,桌上果然放着一大块没切开的肉,旁边连双筷子都没有。我心里猛地一沉——这哪里是设宴,分明是试探!我起身对景帝说:“陛下若赐臣食肉,还请赐筷子。”景帝放下酒杯,语气带着几分嘲讽:“丞相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将就,日后若要辅佐新君,怕是也难啊。”我这才明白,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在细柳营外感叹“真将军矣”的文帝,也不是那个在七国之乱时对我言听计从的景帝了。他要的,不是一个敢说真话的丞相,而是一个听话的臣子。

那场宴席后没几天,就有人告我“私藏甲盾,意图谋反”。告我的人,是我家里的一个下人——我儿子见我年纪大了,怕我百年之后没有合适用的陪葬品,就偷偷买了五百副甲盾,准备等我去世后用。可就是这么一件小事,被人添油加醋地捅到了景帝那里。

狱吏第一次提审我时,把枷锁“哐当”一声扔在我面前,厉声问:“周亚夫,你私藏甲盾,是不是想谋反?”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说:“我乃大汉丞相,曾率军平定七国之乱,若要谋反,当年手握数十万大军时为何不反?如今我年老体衰,困居家中,反什么?”狱吏冷笑一声:“你说那些甲盾是陪葬用的,谁信?说不定你是想等陛下驾崩后,趁机作乱!”

他们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在牢里的日子,我每天都能听见狱吏的辱骂,看见狱卒们鄙夷的眼神。有时候我会想,若是父亲还在,他会怎么劝我?是让我低头认个错,求景帝饶我一命,还是会像当年那样,就算被诬谋反,也绝不苟且?我想,他一定会选后者。我们周家的人,宁折不弯。

绝食的第一天,我躺在冰冷的草席上,看着狱顶的破洞。外面的阳光从破洞里漏进来,照在地上的灰尘上,像极了细柳营里那些被阳光晒得发亮的铠甲。我想起第一次在细柳营练兵时,士兵们齐声喊“将军威武”,声音震得草叶都在抖;想起平定七国之乱后,我站在叛军的大营里,看着夕阳把旗帜染成红色,心里满是“不负家国”的踏实。那时候的我,多意气风发啊。

绝食的第三天,我的身体开始发虚,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恍惚间,我好像看见父亲朝我走来,他还是当年那个握着虎符的模样,笑着说:“亚夫,跟我回家吧,回绛侯府,回细柳营。”我想伸手抓住他,可指尖却什么都碰不到。我还看见文帝,他站在细柳营的营门前,对我拱手说:“真将军矣!”我想对他说,我没辜负他的信任,我守住了大汉的江山,可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绝食的第五天,天还没亮,我就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像要飘起来一样。我知道,我要走了。我最后望了一眼牢门外的方向——那里是未央宫,是大汉的都城,是我守护了一辈子的地方。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我周亚夫,一生为军,守的是军纪;半生为臣,守的是本心。就算结局潦草,就算被人误解,我也对得起“将军”这两个字,对得起高祖皇帝打下的江山,对得起文帝、景帝对我的信任。

意识彻底模糊的前一刻,我好像又闻见了细柳营的风。那风里,还有士兵们操练的声音,还有文帝赞叹的话语,还有我自己年轻时的壮志豪情。真好啊,能带着这些回忆走,也不算亏了。

后来有人说,我死后,景帝曾在深夜里对着我的画像叹气;有人说,武帝即位后,曾派人去绛侯府祭拜我,说“若周将军在,何惧匈奴”;还有人说,细柳营的旧址上,至今还能看见当年士兵们操练的痕迹,老百姓路过时,都会恭恭敬敬地行礼。

这些话,我没听见,也不需要听见。我只知道,我周亚夫的一生,活得坦坦荡荡,活得问心无愧。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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