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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壤

暮色里的猫

飞机降落在伦敦希思罗机场时,池慕尧望着舷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却滚烫的一团。

张熙苗紧紧的拉着她的手,穿过拥挤的抵达大厅,一眼就看见有个男人在不停的哈手,抬眼看到他们,飞快的挥了挥手。

他是母亲最小的弟弟张渐程,穿着深色西装,笑容温和得像小时候那样,和记忆中那个许久没见的人一模一样。

“姐,慕尧!”张渐程快步迎上来,给了张熙苗一个拥抱,又拍了拍池慕尧的肩膀,力道沉稳。

“姐,你带着慕尧,一路辛苦了,快跟我来,车在外面等着。”张渐程自然地接过池慕尧手里磨破边角的行李箱,另一只手停在池慕尧头上搓了几下,满是心疼道,“这么远的路,委屈你们了。”

池慕尧偷偷松了口气。民政局门口的争吵还在耳边回响,父亲池振宏搂着屈禾扬长而去的背影、哥哥池慕野那句“我跟我爸”,像两块冰压在他心上。

他原以为家散了就只剩漂泊,舅舅的出现,让他觉得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这里该是安稳的吧?

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有全新的生活,再也不用听那些歇斯底里的争吵,不用在父亲的酒气和拳头下胆战心惊的过日子了。

池慕尧连忙抓紧了箱子“舅舅,我自己来就行。”

张渐程的车平稳地行驶在郊区公路上,窗外是一栋栋带花园的独栋别墅,雨丝斜斜织着,把路边的绿植润得发亮。

池慕尧趴在车窗上,心里忍不住嘟囔:以后在这边上学,放学回家能吃上热饭,和母亲不用再看谁的脸色,或许还能攒钱让母亲住得更舒服些。他偷偷看了眼身边的张熙苗,母亲眼角的泪痕还没完全褪去,正轻声跟张渐程说着感谢的话。

“姐,跟我客气什么。”张渐程透过后视镜笑了笑,“我早就给你们收拾好房间了,慕尧的学校也联系好了,是这边口碑不错的私立高中,下周一就能报道,你们安心住下就行。”

车子拐进一条安静的街道,最终停在一栋白色外墙的别墅前。推开雕花铁门,庭院里种着不知名的灌木,空气里飘着雨水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池慕尧跟着走进屋子,客厅宽敞明亮,水晶吊灯折射出暖黄的光,真皮沙发、欧式茶几,一切都透着精致体面,和他住了十几年的那个家有着天壤之别。

池慕尧心里有些激动,原来舅舅在这边过得这么好,他们真的能在这里重新开始了。

“回来了?”一个冷淡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池慕尧抬头,看见一个穿着丝绸睡袍的女人站在那里,头发挽得一丝不苟,眉眼间带着几分嫌弃,正是舅妈林薇。

“薇薇,这是我姐张熙苗,还有我外甥慕尧。”张渐程连忙介绍,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姐,这是你弟妹林薇。”

林薇的目光在张熙苗身上扫了一圈,又落在池慕尧磨旧的外套和行李箱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语气平淡:“知道了,房间在二楼最里面,我让佣人收拾过了。”说完,没再理会他们,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连一杯水都没让人倒。

池慕尧心里凉了半截,可转念一想,或许舅妈只是性格冷淡,不善交际,以后相处久了就好了。他跟着佣人上了二楼,所谓的“收拾好的房间”,其实狭小又逼仄,仅够摆下两张单人床和一个简易衣柜,窗户正对着邻居家的后墙,终日见不到多少阳光,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霉味。

“委屈你们了,家里房间确实紧张点。”张渐程跟上来,脸上带着歉意,“等我下个月换个大点的房子,就给你们换间好的。”

“小程,这就很好了。”张熙苗连忙说,“能有地方住就好,我们不挑剔。”

池慕尧也跟着点头,心里却悄悄沉了下去。但他没说什么,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至少能和母亲在一起,总比在那两人那好。

这份仅存的期待,在住进别墅的第一周就被彻底击碎。林薇打从他们进门那天起,就没真正接纳过他们,对张熙苗的态度始终带着审视,对池慕尧更是百般挑剔。

早餐桌上,林薇看着池慕尧手里的面包,突然开口:“家里的食材都是进口的,挺贵的,慕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总吃面包,多喝点牛奶——哦对了,牛奶也是按人头买的,你妈那份省着点,别不够喝。”

张熙苗的脸瞬间红了,低下头小声说:“我们会注意的。”

池慕尧攥紧了手里的面包,没吭声。他看见舅舅张渐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对上林薇的眼神,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低头喝起了咖啡。

从那以后,林薇的挑剔成了日常。池慕尧放学回家稍微晚了点开了灯写作业,就会被她指责“浪费电”;张熙苗想帮着做家务,她却一把夺过抹布:“不用你,万一弄坏了东西,你也赔不起。”甚至连池慕尧用卫生间的时间久了,都会被她在外边拍门催促:“磨磨蹭蹭的,别人还不用了?”

最让池慕尧难以忍受的是林薇的儿子张浩。张浩比他大两岁,仗着在英国长大,总用蹩脚的中文嘲笑池慕尧的英语口音,还故意把他的课本藏起来,看着他着急找书的样子哈哈大笑。有一次,池慕尧忍不住和他争执起来,林薇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骂:“池慕尧,你怎么这么没教养?浩浩好心跟你玩,你还敢跟他吵架?要不是看在你妈的面子上,早把你赶出去了!”

张熙苗闻讯赶来,拉着池慕尧一个劲地道歉,眼眶通红。池慕尧看着母亲委屈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反驳,想质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们寄人篱下,哪有资格争对错?

那天晚上,池慕尧躺在狭小的房间里,听着母亲压抑的哭声,心里的期待彻底化为灰烬。原来所谓的安稳,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他悄悄摸出手机,翻到池慕野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又狠狠攥紧。他恨池慕野的背叛,可此刻,却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哥哥护着他的样子。如果哥哥在,会不会就没人敢欺负他们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池慕野已经选择了父亲,选择了那些他曾经厌恶的东西,他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为了不再让母亲受委屈,也为了能攒钱给母亲换个住处,池慕尧开始偷偷找兼职。他英语不好,只能找些不需要太多交流的体力活——餐厅洗碗工、超市理货员、建筑工地的小工。每天放学,他来不及吃晚饭,就换上旧衣服直奔打工的地方,常常一干就是到深夜。

洗碗工的工作最累,油腻的碗碟堆成山,热水烫得他手背上起了水泡,腰也弯得直不起来。可每次拿到微薄的薪水,他都会小心翼翼地存起来,只留一点点买面包充饥。回到家时,母亲已经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洗漱,躺在冰冷的床上,浑身酸痛得睡不着,却想着再攒几个月,就能租个小房子,带着母亲离开这里,再也不用看林薇的脸色。

张渐程察觉到他的疲惫,偷偷问他是不是在打工,池慕尧点了点头。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下次塞给他的零花钱多了些,压低声音说:“别太累了,照顾好你妈,也照顾好自己。”眼神里满是愧疚。池慕尧知道,舅舅是真心疼他们姐弟俩,可他性格懦弱,在家里话语权远不如舅妈,面对林薇的刁难,也只能选择忍让。这种无力的善意,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他的心。

日子在疲惫和隐忍中一天天过着,池慕尧攒的钱越来越多,他和母亲已经开始盘算着租房子的事情,甚至看好了一个离学校不远的小公寓,只等着下个月交房租。池慕尧觉得,黑暗终于要过去了,光明就在眼前。

可命运的重击,来得比他想象中更突然。

那天下午,池慕尧正在学校上实验课,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他偷偷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舅舅”二字让他心里一紧。接通电话的瞬间,张渐程带着哭腔的声音像惊雷一样炸在他耳边:“慕尧……你妈……你妈她走了……”

“你说什么?”池慕尧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试管“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裂的玻璃渣溅到他的脚上,火辣辣地疼,可他却感觉不到。

“医院打来电话,说你妈突发心梗,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救了……”张渐程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

池慕尧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早上出门时还笑着叮嘱他“注意安全,记得吃晚饭”的母亲,怎么会突然就走了?他疯了一样冲出实验室,不顾老师和同学的呼喊,跌跌撞撞地往医院跑。雨水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冰冷刺骨,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母亲,告诉她自己已经快攒够房租了,他们马上就能有自己的家了。

可到了医院,他看到的只是盖着白布的担架床。当医生掀开白布,露出母亲苍白平静的脸时,池慕尧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妈……”他嘶哑地喊着,泪水混合着雨水往下淌,“你醒醒啊,我还没让你住上新房子,还没让你过上好日子,你怎么能走?”

没有人回应他的哭喊,只有冰冷的空气和医生惋惜的叹息。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池慕尧跟着张渐程回到别墅。一进门,林薇就抱着胳膊站在客厅中央,脸上没有丝毫悲伤,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冷漠。“池慕尧,你妈不在了,这里也没你的位置了。”她的声音尖利,像一把冰锥刺进池慕尧的心脏,“收拾你的东西,今天之内必须搬走。”

“林薇!你太过分了!”张渐程皱着眉呵斥,却没敢上前一步。

“我说错了吗?”林薇瞪着他,“当初让他们母子住进来,全是看在你姐的面子上。现在你姐不在了,他一个外人,凭什么还赖在我们家?你公司最近效益不好,家里开销这么大,难道还要养一个闲人?我告诉你张渐程,今天他必须走,不然我就带着浩浩回娘家!”

张渐程看着林薇决绝的样子,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对着池慕尧艰难地说:“慕尧,对不起……你先……先出去找个地方住,等我……等我劝劝你舅妈,再给你找住处。”

池慕尧看着眼前这对夫妻,心里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他没有争辩,也没有哭闹,只是转身走进那个狭小的房间,把母亲的遗像和几件换洗衣物塞进背包里。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让他充满期待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冰冷和背叛。

走出别墅大门,雨水还在下,池慕尧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背包里母亲的遗像隔着布料,传来一丝微弱的重量,那是他此刻唯一的念想。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攒的钱都用来给母亲办后事了,租房子的愿望彻底破灭,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找了个最便宜的破旧旅馆住了下来,房间狭小阴暗,弥漫着霉味和烟味,墙角还有老鼠跑过的声音。每天依旧去打工,只是更加麻木,洗碗时不小心被碎碗割伤了手,血流不止,他也只是随便用纸巾裹了裹。晚上回到旅馆,他抱着母亲的遗像,蜷缩在床上,泪水无声地流淌。

痛苦和绝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站在泰晤士河边,看着湍急的河水,脑子里一遍遍闪过母亲的笑容、林薇的刻薄、舅舅的懦弱,还有池慕野的背叛。活着太累了,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希望,或许死了就能解脱了,就能见到母亲了。他慢慢抬起脚,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踝,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可心里的绝望却让他一步步往前挪。

就在这时,母亲临终前的笑容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笑着说:“慕尧,要好好活着,妈看着你。”

他猛地后退一步,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不甘心被那些人看不起,不甘心母亲的期望落空。可他真的撑不下去了,那种孤立无援、走投无路的感觉,几乎要把他逼疯。

就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学校的学长陆泽找到了他。陆泽是化学系的研究生,比池慕尧高两届,平时在实验室见过几次,不算熟悉。那天池慕尧打工回来,浑身湿透,晕倒在学校门口,是陆泽把他救了回来。

“你这是拿命在拼什么?”陆泽看着他手上的伤口和苍白的脸,语气严肃,“你妈要是看到你这样,能安心吗?”

池慕尧趴在桌上,哭得像个孩子,把所有的委屈、痛苦和绝望都倾泻了出来。陆泽没有打断他,只是默默递上纸巾,等他哭够了,才开口:“我家里也穷,刚来英国的时候也吃过很多苦,住过地下室,打过最累的工,知道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你很像我当年,不服输,有韧劲。别让那些破事打垮你,你的路还长。”

陆泽把他带回了自己租住的公寓,腾出一间小房间让他住:“这里你先住着,不用给房租。我在实验室有个独立的操作台,你晚上可以过来做实验,有不懂的地方随时问我。”

池慕尧愣住了,他没想到一个不太熟悉的学长会对自己这么好。“为什么……为什么帮我?”

陆泽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真诚:“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我看你实验做得不错,是块好料子,不能就这么毁了。以后我就当多了个弟弟,你放心,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从那以后,池慕尧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搬去和陆泽同住,陆泽待他像亲弟弟一样,不仅在学习上耐心指导他,还会给他做热饭,提醒他按时吃饭睡觉,发现他偷偷打工,还硬把自己的零花钱分给他:“以后别去打那些破工了,安心搞学习,钱的事有我。”

池慕尧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实验中,每天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里,常常通宵达旦。陆泽一直陪着他,帮他查阅资料,分析实验数据,遇到难题时,两人一起熬夜讨论,累了就趴在实验台上睡一会儿。在陆泽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下,池慕尧的成绩突飞猛进,尤其是在化学实验方面,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他设计的一个新型催化剂实验方案,得到了系里怀特教授的高度关注。

怀特教授是业内知名的学者,一直很看重有天赋的学生。他亲自指导池慕尧完善实验方案,看着他在实验室里专注的样子,不禁赞叹:“池慕尧,你是我见过最有潜力的学生,你的专注力和创造力,非常难得。”

几个月后,池慕尧的实验取得了重大突破,相关论文发表在顶级学术期刊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不再是那个寄人篱下、狼狈不堪的少年,而是成了学术界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

这天,怀特教授把池慕尧和陆泽叫到办公室,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我和中国的几所顶尖大学达成了合作,要开展一个关于新型能源材料的专项研究,这个项目对全球能源领域都有着重要意义。我希望你们能和我一起回国,担任项目的核心研究员。”

池慕尧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回国,那个承载着他所有伤痛和回忆的地方。可他看着身边陆泽鼓励的眼神,又想起了母亲的期望,心里的犹豫渐渐消散。

他经历了家破人亡、寄人篱下、濒临绝望,是陆泽的帮助和自己的坚持,才走到了今天。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回国不仅是为了学术理想,更是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被打垮。

“好,教授,我跟你回去。”池慕尧的声音平静却坚定。

陆泽搂住他的肩膀笑了一通:“我也一起,到时候咱们一起,好好干一番,叫教授看看!。”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水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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