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江南总裹着一层软润的水汽，连风掠过苏清欢家的药庐时，都带着三分薄荷与艾草的清苦香气。
药庐是祖父传下来的，青瓦白墙爬着半架金银花，檐下挂着的竹编药筛被风吹得轻轻晃，筛子里晒着的甘草片在阳光下泛着浅黄的光泽。苏清欢跪坐在堂屋的旧竹席上，面前摊开的木箱里，整整齐齐叠着师父林栖的旧物——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几支用秃了的狼毫笔，还有一叠泛黄的药方子。
师父走了三个月了。
三个月前的一个清晨，师父背着药箱说要去邻县看一位急症病人，临走前还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清欢乖，等师父回来，教你配新的止血膏”。可那一天，师父再也没回来。官府寻了半个月，只在山涧边找到一只摔碎的药碗，再无其他踪迹。
苏清欢指尖轻轻拂过那叠药方，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是师父亲手写的。她眼眶微热，吸了吸鼻子，将药方小心摞好，准备放进木箱最底层——那里放着师父最珍重的东西。
木箱底层铺着一块深蓝色的绸缎，摸上去光滑冰凉，是师父的师母留下的遗物。苏清欢伸手进去，指尖忽然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不是她熟悉的师父的旧玉佩，倒像是一本装订成册的书。
她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掏出来——是一卷用深蓝色锦缎包裹的书册，锦缎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看得出来被人反复摩挲过。苏清欢解开锦缎，露出里面的书脊，上面用小篆刻着四个字：《青囊秘要》。
这是苏家的祖上传下来的医书！
她小时候听祖父说过，这本《青囊秘要》里记载着许多失传的药理方子，尤其是抗疫与解毒的良方，只是不知为何，传到父亲这一辈时，书就只剩了半卷，另一半早在战乱中遗失了。后来父亲将这半卷书交给师父保管，说师父心思细，能护好它。
苏清欢捧着书册，指尖轻轻翻开第一页。书页是上好的宣纸，虽历经年月，却依旧柔韧，上面的字迹是祖父年轻时的手笔，工整清晰。她一页页往后翻，越翻越心沉——正如祖父所说，书的确只剩半卷，翻到第三十页时，纸页突然断了，断口处还留着被虫蛀过的小孔，后面的内容全没了。
她正失落着，指尖忽然触到断页背面有浅浅的墨迹。将纸页对着窗外的天光举起，一行细小的批注赫然映入眼帘，是师父的字迹：“全本藏于北境靖王军营，此书记载抗疫良方，若边境有难，需寻全本救万民——栖字。”
靖王军营？
苏清欢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师父失踪前的头一晚，曾坐在药庐的灯下拉着她的手，神色凝重地说：“清欢，你记住，医者的本分不是只治眼前的病，若有朝一日，有能救千万人的机会，就算赴汤蹈火，也不能退。”当时她只当师父是随口叮嘱，如今想来，师父怕是早就知道《青囊秘要》全本的下落，甚至……师父的失踪，会不会和这医书有关？
她捧着书册站起身，走到药庐的窗前。窗外的金银花正开得盛，一串串白色的花苞缀在枝头，风一吹，落了两朵在她的衣襟上。她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心里翻江倒海。
北境是什么地方？是常年战火纷飞的边境，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战场。靖王萧惊寒是谁？是大靖朝最年轻的战神，十六岁上战场，打了十年仗，传闻他性子冷得像冰，杀人不眨眼，他的军营更是守卫森严，连一只苍蝇都难飞进去——更别说，她一个女子，连军营的门都未必能靠近。
可若是不去呢？师父的下落杳无音讯，这半卷医书里的方子虽能治些寻常病症，可师父批注里说的“抗疫良方”却在全本里，万一北境真的爆发瘟疫，那便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再者，师父会不会是去了北境？会不会在等她带着这半卷书去找他？
苏清欢咬了咬下唇，指尖用力攥着书册的锦缎，指节微微泛白。她从小跟着师父学医，师父教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医者仁心，以救人为先”，如今既有机会寻回医书、救万民，又或许能找到师父，她怎么能退？
“师父，”她对着窗外轻声说，声音带着几分少女的脆嫩，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等着我，我一定把《青囊秘要》的全本找回来，也一定找到你。”
说完，她转身回到木箱前，将那半卷《青囊秘要》重新用锦缎裹好，贴身放进怀里——这是最重要的东西，绝不能丢。接着，她开始收拾行囊：一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面放进两套换洗衣物，一包晒干的草药（有止血的三七，消炎的蒲公英，还有安神的酸枣仁），一盒细细的银针（是师父亲手给她打的，针尾还刻着一个“欢”字），还有一小罐她亲手熬的急救药膏——这药膏师父教她做的，止血快，还能防感染，之前在村里救过好几个被划伤的孩童。
最后，她将师父留下的那叠药方也放进包袱里，又从抽屉里拿出几两碎银子——这是药庐最近攒下的积蓄，省着点花，应该够到北境的路费了。
收拾完包袱，天已经擦黑。苏清欢提着一盏油灯，去了隔壁的王阿婆家。王阿婆是村里的老人，从小看着她长大，师父走后，也是阿婆时常来药庐陪她。
“阿婆，”苏清欢推开阿婆家的柴门，看见阿婆正坐在院里纳鞋底，“我来跟您说个事。”
王阿婆抬起头，看见她手里的包袱，眼神顿时沉了沉：“欢丫头，你这是……要去哪？”
苏清欢走到阿婆身边坐下，将寻医书、找师父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只是隐去了医书里有抗疫良方的部分——她怕阿婆担心。
王阿婆听完，手里的针线停了，叹了口气：“北境那地方多危险啊，又是打仗又是风沙的，你一个姑娘家去，阿婆怎么放心？再说那靖王军营，听过往的商队说，连男人进去都要查三遍，你去了能靠近吗？”
“阿婆，我想试试，”苏清欢握着阿婆的手，掌心带着药草的凉意，“那医书是苏家的根，师父更是我的亲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线索断了。我会小心的，到了北境就给您捎信回来。”
王阿婆看着她眼里的坚定，知道这孩子性子随她师父，认定的事就不会改。她擦了擦眼角，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塞到苏清欢手里：“这里面有五两银子，是阿婆攒的，你拿着路上用。还有这个，”阿婆又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银镯子，“这是我嫁人的时候戴的，你戴着，万一遇到坏人，多少能挡一挡。”
苏清欢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阿婆，我不能要您的银子和镯子……”
“拿着！”王阿婆故作严厉地打断她，“你要是不拿，阿婆这心里就不安生。记住，到了北境别逞强，要是实在不行，就赶紧回来，药庐永远是你的家。”
苏清欢重重点头，将银子和镯子小心收好，又叮嘱阿婆：“药庐里的药材我都归置好了，您要是有空，就帮我看看，别让雨水漏进去打湿了。”
“放心吧，阿婆知道。”
从阿婆家出来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银辉洒在青石板路上，映着苏清欢单薄的身影。她背着包袱站在药庐门口，最后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青瓦白墙，转身踏上了村口的小路。
夜风吹起她的裙摆，带着江南最后的温柔。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村口的大槐树下，停着一支行色匆匆的商队，几个伙计正围着篝火说话，其中一个穿短打的汉子声音洪亮，恰好飘进她耳朵里：“听说了吗？最近北境不太平，匈奴那边总来犯边，靖王萧惊寒的军营查得严得很，连送药的货郎都要仔仔细细盘查，稍有不对就扣下来……”
苏清欢的脚步顿了顿，心里猛地一紧。
靖王军营查得严？连送药的都要扣？
她攥紧了怀里的《青囊秘要》，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凉。月光下，她望着远处黑漆漆的官道，那是通往北境的路，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隧道，不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能找到医书与师父的希望，还是难以预料的危险。
但她没有回头。
深吸一口气，苏清欢挺直脊背，继续朝着官道的方向走去。她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里，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在江南的月光下，朝着遥远的北境，一步步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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