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意下的伤疤
林疏月最近迷上了煲汤。下班回来,她换了轻便的家居服,系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碎花围裙,一头扎进厨房。冰箱里放着早上买的新鲜排骨,还有几根嫩玉米和胡萝卜,都是林离月上次盯着超市海报看了好久的食材。她把排骨焯水,撇去浮沫,和切好的玉米、胡萝卜一起放进砂锅,加足清水,小火慢慢炖着。
火苗舔着锅底,发出细微的声响,乳白色的汤汁渐渐翻滚,暖融融的香气一点点漫出来,先是淡淡的肉香,后来又混着玉米的清甜,缠缠绕绕地漫满了整个别墅。
林离月飘在厨房门口,小小的身子微微晃着,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砂锅里咕嘟冒泡的样子。她半透明的小鼻子轻轻翕动着,像是在认真分辨这股陌生又温暖的味道,脸上带着懵懂的欢喜,指尖偶尔会试探性地伸向砂锅上方,碰到温热的空气,又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缩回去。
“离月,等会儿汤好了,你闻闻香不香。”林疏月回头冲她笑,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用手背擦了擦,拿起勺子轻轻搅动锅里的汤,“我妈以前也经常给我炖这个,说天凉了喝了暖和,养胃。”
林离月乖乖地点点头,没说话,目光却渐渐有些发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拽进了遥远又模糊的回忆里。她慢慢飘出厨房,停在餐厅的餐桌旁,视线紧紧锁在桌上那只印着小雏菊的白瓷碗上——那是林疏月昨天刚买的,便宜却干净,边缘还有一圈浅浅的米白色花纹。
她伸出半透明的指尖,轻轻拂过碗沿,指尖穿过冰凉的瓷面,却像是触到了什么真实的触感,小小的身子忽然微微一颤,一道极轻极软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姐姐,这个碗……好像见过……”
林疏月正往砂锅里加姜片,听到这话,手里的勺子猛地顿了顿,心底瞬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她知道林离月的过往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痛,却没想到这样一个普通的日常场景,会突然触发她的回忆。她放下勺子,擦干手,快步走到餐厅,在林离月身边坐下,声音放得极轻:“是吗?和你以前见过的,长得一样吗?”
林离月的目光依旧黏在那只白瓷碗上,眼神渐渐变得迷茫,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雾在看什么。她慢慢飘起来,绕着餐桌转了一圈,又停在碗前,小嘴唇动了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以前……家里也有一个这样的碗,上面也有小花……”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一种遥远的空洞,“妈妈用它给我盛过东西,说……喝了那个,弟弟的病就会好……”
“弟弟?”林疏月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想要抓住更多信息,却又怕惊扰了她脆弱的回忆。
林离月没有应声,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小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半透明的指尖蜷缩起来,像是在抗拒什么可怕的东西。别墅里很静,只有厨房里砂锅咕嘟的声响,还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衬得她的声音愈发清晰,也愈发让人心疼。
“那天晚上,天很黑,”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浓浓的恐惧,“家里的灯很暗,只有堂屋点了一盏小油灯,昏昏沉沉的。妈妈抱着我,坐在门槛上,她的手很凉,紧紧地搂着我,勒得我喘不过气。”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透明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却怎么也掉不到地上,只是在半空中慢慢散开,像融化的冰雾。“她摸着我的头,说我是家里的累赘,说我生来就是为了弟弟的。她说弟弟病了好久,药吃了无数,都不见好,村里的神婆说了,只要吃了女孩子的肉,弟弟就能活下来……”
林疏月的指尖冰凉,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看着林离月蜷缩起来的小小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喘不过气。
“她给我喂了甜甜的东西,”林离月的声音突然卡住,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声,“是红糖水,我以前最爱喝的,可那天喝着,却觉得苦得厉害。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哭,说我不乖,说为了弟弟,我必须听话……”
“然后呢?”林疏月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在听,既心疼又害怕,怕听到那些残忍的细节,却又想陪着林离月把这些压抑了多年的痛苦说出来。
“然后……”林离月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哭腔,小小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散架一样,“她拿出一把刀,很钝的刀,我看到刀上有锈迹……她抱着我,我挣扎,我求她,我说我以后会很乖,会帮她干活,会照顾弟弟,求她不要杀我……可她只是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透明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承受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好疼……姐姐,我好疼……她一刀一刀地割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血在流,能感觉到力气一点点消失……我看着她把那些……那些东西煮在锅里,盛在和这个一样的碗里,端给弟弟……”
那些被尘封了多年的、血淋淋的记忆,像是冲破了堤坝的洪水,瞬间将林离月淹没。她蜷缩在地板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哭得撕心裂肺,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我不想死……我才十四岁……我也想活着,想和别的小朋友一样上学,想穿新衣服……”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无尽的委屈,“弟弟的病,为什么要我死?她是妈妈啊,是生我的妈妈啊……”
林疏月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伸出手,轻轻抱住那团颤抖的虚影,哪怕指尖只能穿过一片冰凉,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却还是固执地把她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温柔拍着她的背:“离月,别怕,我在呢,我陪着你呢。都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她的声音哽咽着,心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些模糊的、关于“妈妈”和“糖果”的温暖回忆背后,竟然藏着这样刺骨的伤痛。重男轻女的封建迷信,竟然能让一位母亲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如此狠手,将她的生命当成救治儿子的“药引”,何其残忍,又何其可悲。
砂锅还在厨房里咕嘟作响,香气依旧温暖,可别墅里的空气却像是被冻结了一样,带着沉甸甸的疼。林疏月抱着蜷缩的林离月,坐在暖黄的灯光下,任由自己的泪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一遍遍地轻声安抚着,像是在哄一个受了惊的孩子:“不是你的错,离月,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是她错了,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封建规矩错了。你那么好,那么乖,你值得被好好爱着的。”
林离月靠在她的肩头,哭了很久很久,哭声从一开始的撕心裂肺,渐渐变成了细微的呜咽,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在找到可以依靠的港湾后,终于敢把所有的伤口暴露出来。她半透明的小手紧紧抓着林疏月的衣角,像是抓住了这世间唯一的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砂锅的香气渐渐淡了些,窗外的夜色也越来越浓。林离月的哭声慢慢停了,只是小小的身子还在偶尔抽搐着,眼眶依旧红红的,带着未散的水汽。
林疏月轻轻擦干自己的眼泪,拿起桌上的白瓷碗,走进厨房盛了一碗汤,放在林离月面前,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离月,尝尝看,不苦的,是甜的,和以前那些不一样。”
林离月抬起头,看着碗里温热的汤,又看了看林疏月温柔的眉眼,轻轻点了点头,伸出指尖碰了碰碗沿,像是在感受那份真实的温暖。
别墅里很静,暖黄的灯光笼罩着两人,厨房里的砂锅还在轻轻冒泡,空气中依旧飘着淡淡的香气。林疏月知道,那些深埋在林离月心底的伤痛,不会因为这一次的倾诉就轻易消失,但从今往后,她会用所有的耐心和温柔,一点点陪着她抚平心底的疤,让这栋曾经承载了她噩梦的别墅,真正变成能庇护她、温暖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