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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根稻草

烈日囚徒

雨,是在傍晚时分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的。

起初只是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很快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幕,最后化作一片咆哮的、白茫茫的瀑布,仿佛要将整座城市都冲刷进地底。天色以一种绝望的速度沉黯下去,乌云压顶,像是拧得出墨汁的裹尸布,紧紧包裹着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

穆祉丞靠在一条背街小巷湿滑粘腻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雨水混杂着额角破裂伤口淌下的血水,糊住了他一边的视线,让他看出去的世界都带着一层狰狞的淡红。口腔里是浓重的铁锈味,不知道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被打裂的唇角渗出的。肋骨处传来一阵阵闷痛,提醒着他方才那场“战役”的激烈。

但他心里没有半分后悔,反而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病态的满足感。为了一个被地痞纠缠的、他称之为“兄弟”的人,他这条“疯狗”再次亮出了獠牙,以一敌三,用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解决了问题。他喜欢这种纯粹,喜欢拳头砸在肉体上的实感,喜欢这种为“义气”而战的酣畅淋漓。这让他感觉自己活着,像一团燃烧的、无人能束缚的野火。

巷口传来的脚步声,踏破了雨幕的单调轰鸣。

那脚步声沉稳,规律,带着一种与这混乱场景格格不入的冷静,精准地踩在穆祉丞烦躁的神经节拍上。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王橹杰。

他总是这样,在他最狼狈、最不需要的时候,像一个算无遗策的幽灵般出现。

穆祉丞抬起被雨水和血水浸得湿漉漉的眼睫,看向巷口。王橹杰撑着一把巨大的黑色雨伞,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礁石。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下身是深色的休闲长裤,干净得仿佛刚从某个画室里走出来,而不是踏入这条充斥着垃圾腐臭和暴力余温的肮脏小巷。

他的目光落在穆祉丞身上,那双眼睛,是穆祉丞永远也看不透的古井,深幽,沉寂,所有的情绪都被完美地封锁在井底,水面永远波澜不惊。雨水顺着黑色伞骨汇聚成串,在他周围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将他隔绝在另一个安静、有序,让穆祉丞莫名感到窒息的世界里。

“能走吗?”

王橹杰开口,声音平直,听不出丝毫关切,也听不出任何责备。就是这种该死的平静,每次都像一根无形的针,轻易刺破穆祉丞膨胀的、虚张声势的气球。

一股无名火“噌”地从心底窜起,混合着伤口的疼痛和战后的虚脱,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死不了!”穆祉丞粗声粗气地吼道,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撕裂。他猛地挥开王橹杰伸过来想要搀扶他的手,动作幅度大得牵动了肋骨的伤,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白了脸,额角渗出更多冷汗。

王橹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手指修长而干净,与穆祉丞沾满污渍和血迹的手形成残酷的对比。他停顿了大约两秒,然后沉默地、近乎顺从地收回了手,没有流露出任何被拒绝的难堪。他只是向前一步,将手中那把巨大的黑伞,彻底而坚定地倾斜,严严实实地遮在穆祉丞的头顶上方。

这个动作他做得如此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冰冷的雨水瞬间失去了对穆祉丞的侵袭,转而疯狂地砸落在王橹杰那侧的肩膀和脊背上。白色的衬衫布料被雨水迅速浸透,变得透明,紧紧贴附在他清瘦却不孱弱的骨骼轮廓上,勾勒出一种隐忍的、近乎献祭般的姿态。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得刺眼的纯白色手帕,递到穆祉丞面前。

“擦擦。”依旧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穆祉丞没有接。他的目光死死盯在王橹杰被雨水打湿的、透出肉色的肩头,又移回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种强烈的、被窥视、被评判、被无声掌控的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凭什么?凭什么王橹杰总能这样游刃有余?凭什么他永远像个冷静的旁观者,看着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冲锋陷阵,然后在他满身泥泞时,再以一种施舍般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出现,收拾残局?这让他感觉自己所有的热血和仗义,在王橹杰的沉默面前,都变成了幼稚可笑的胡闹。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可以让他攻击的、具体的靶子。他无法忍受这种无声的、无处不在的“照顾”,这比敌人的拳头更让他感到恐慌和愤怒。他恐惧这种温柔,因为它像沼泽,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他的“自由”。

“你他妈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穆祉丞猛地抬起头,眼神凶狠得像一头被逼到绝境、试图用獠牙撕裂一切的困兽,雨水和血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看着我为了别人拼命,很可笑是不是?站在一边,欣赏我这副狼狈的样子,满足你那点见不得人的优越感了?”

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匕首,不管不顾地掷向眼前这个唯一会包容他所有尖刺的人。

王橹杰的嘴唇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些,苍白的唇色几乎与他的脸颊融为一体。他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像是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的深潭,但那涟漪很快便消散了,快得让穆祉丞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从眼底最深处弥漫开来。

这种沉默,这种近乎悲悯的凝视,彻底点燃了穆祉丞心中那座压抑已久的火山。他积攒的所有不安、对自身无法把握那份复杂情感的困惑、对可能失去“自由”的恐惧,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宣泄方向。

他向前踉跄一步,几乎要撞到王橹杰的身上,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间带出的白气。穆祉丞死死盯着王橹杰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沉寂的海洋里挖掘出一点他想要的——哪怕是愤怒,是反驳,是任何激烈的情绪都好过这该死的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句盘旋在他心头许久、他既恐惧又隐隐期待答案的、足以摧毁一切的质问,狠狠地砸向了王橹杰:

“王橹杰,”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伤势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残忍,“你他妈是不是喜欢我?”

“轰隆——!”

天际适时地滚过一阵闷雷,仿佛苍天都不忍听闻这诛心之言。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彻底抽走了所有声音。

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单调而残酷地敲打着伞面,敲打着地面,敲打着两个年轻人之间那道骤然裂开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王橹杰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像是被一颗无形的子弹正中心脏。他撑伞的那只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稳固的伞面随之轻轻颤抖起来。他就那样看着穆祉丞,眼神里的情绪复杂得让穆祉丞的心脏骤然紧缩——

那里有猝不及防被撕开所有伪装的震惊和慌乱,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狼狈,但更多的,是一种浓烈到极致、反而显得空洞的悲伤。那悲伤如此沉重,几乎化为了实质,压得穆祉丞喘不过气。

这眼神让穆祉丞感到一种灭顶的心慌。他像是一个不小心启动了毁灭按钮的孩子,在巨大的恐慌中,只能选择用更彻底的破坏来掩盖自己的错误。

“嗯”

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为了捍卫自己那面写着“直男兄弟情”的、摇摇欲坠的旗帜,用更加尖刻、更加侮辱性的言语,试图将王橹杰推开,也试图将那个在自己心中悄然萌芽的、陌生的情感彻底扼杀。

“别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着我!”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两人之间,“我们是兄弟!你他妈给我搞清楚!男人之间!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龌龊东西?!”

他看到王橹杰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濒死的蝴蝶最后扇动翅膀。

穆祉丞乘胜追击,将最后一句、也是最致命的一句判词,掷地有声地宣判出口:“你这样……你这样让我觉得很烦!很窒息!你明不明白?!我快要被你逼疯了!”

“兄弟”。

“恶心”。

“窒息”。

这三个词,像三把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声响,狠狠地烫在了王橹杰的心口。

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去,苍白得像博物馆里陈列的大理石雕像。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在穆祉丞吼出“恶心”和“窒息”的瞬间,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仿佛一座在冰封下默默燃烧了千万年的火山,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热量与希望,内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

他极轻极轻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或许可以称之为一个笑容。但那个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苍凉,像是一片荒漠,呼啸着绝望的风声。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穆祉丞永生难忘的动作。

他缓缓地、几乎是带着一种庄严而残忍的仪式感,将手中那把一直稳稳撑在穆祉丞头顶的黑色伞柄,强硬地、不容拒绝地,塞进了穆祉丞因为震惊和僵冷而有些麻木的手里。

伞柄上,还残留着他掌心那一点点微弱的、即将散尽的温度。

“如你所愿。”

他吐出这四个字。

声音很轻,很淡,像是一缕随时会散在风中的烟,又像是一声来自灵魂最深处的、疲惫至极的叹息。轻飘飘的,却比世间最沉重的山峦更能压垮一个人的脊梁。

说完这四个字,他决绝地、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过身,一步,便踏入了那铺天盖地、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狂暴雨幕之中。

白色的衬衫瞬间被雨水完全浸透,紧紧贴在他清瘦的脊背上,勾勒出伶仃的、仿佛一折就会断的骨骼线条。那背影单薄得像一张在狂风中飘零的纸,又像是一座独自走向刑场的、孤独的殉道者的雕像。

他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穆祉丞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仿佛有千斤重的黑伞。王橹杰塞给他伞柄时那冰冷的触感,还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上。那句“如你所愿”像一道带着倒刺的惊雷,在他空旷的脑海里反复炸响,留下无尽的嗡鸣和一片血肉模糊的空茫。

他想张嘴,想喊住那个消失在雨帘尽头的背影,想收回那些混账透顶的话。他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想说“你他妈给我回来”,想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可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白色,被灰暗的雨幕彻底吞没,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慌,像无数细密的针,从四肢百骸扎进他的心脏。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刚刚被他亲手、残忍地、彻底地从他生命里连根拔起,撕扯得血肉模糊,然后丢弃在了这场冰冷的大雨里。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在末日暴雨里的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直到他全身的血液都快要被这冷雨冻僵,他才机械地、踉跄着,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出了那条小巷。

回到他们合租的那个称之为“家”的公寓,里面一片漆黑,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王橹杰没有回来。

穆祉丞把自己摔进沙发里,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比伤口更痛的,是心里那种空落落的、仿佛破了一个大洞的感觉。他烦躁地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试图将王橹杰那个空洞的眼神和决绝的背影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如你所愿……”

“如你所愿……”

这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盘旋不去。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浴室,打开淋浴,让温热的水流冲刷掉一身的冰冷和污秽。水汽氤氲中,他仿佛又看到王橹杰被雨水打湿的、沉默的背影。

“操!”他低骂一声,一拳砸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指关节传来一阵刺痛。

他告诉自己,他没错。他捍卫了“兄弟”的界限,他维护了自己的“自由”。王橹杰的反应太过激了,他需要冷静一下,等他冷静下来,一切都会回到原点。他们还是兄弟,还是最好的朋友。

对,一定会这样。

他用这个苍白无力的理由拼命安慰着自己,试图忽略心底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和心悸。

时间在一种焦灼的、死寂的沉默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下得越发猖狂,像是在为谁奏响一曲悲壮的挽歌。

穆祉丞坐立不安,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几次拿起手机,找到王橹杰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骄傲,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面对的情绪,阻止了他。

就在他第四次烦躁地扔开手机时,那冰冷的、沉寂了许久的机器,突然像是垂死病人的心脏监护仪般,发出了一阵尖锐、刺耳、划破寂静的嗡鸣声!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穆祉丞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像一条潜伏已久的毒蛇,骤然从黑暗中窜出,用它那黏腻冰冷的身体,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盯着那串不断闪烁的数字,仿佛盯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深吸了一口气,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划开了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听筒里,传来一个冰冷、机械、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属于陌生人的声音。那声音平静地叙述着一个事实,一个足以将他整个世界都彻底粉碎的事实。

“……是的,确认是王橹杰先生。”

“……雨夜路滑,货车制动不及……”

“……当场死亡……”

“……请节哀……”

后面的词语,穆祉丞已经听不清了。

“当场死亡”。

这四个字,像四颗穿甲弹,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狠狠地凿穿了他的耳膜,轰进了他的大脑,将他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感知、所有的自欺欺人,都在瞬间炸成了齑粉。

手机从他彻底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屏幕瞬间碎裂成一片蛛网。那蛛网的裂痕,仿佛也同时蔓延到了他的脸上,他的心脏上,他整个未来的生命轨迹上。

他僵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哗啦啦,哗啦啦,像是永无止境的哭泣,冲刷着这个刚刚失去唯一光源的、冰冷、黑暗、再无希望的人间。

世界,在他脚下,轰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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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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