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了手机落地、屏幕碎裂的那一秒。
穆祉丞僵立在客厅中央,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石膏像。耳朵里是持续不断的、尖锐的嗡鸣,盖过了窗外依旧猖獗的雨声。那冰冷的、机械的通报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一根根钉入他的头骨,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王橹杰先生……”
“货车……”
“当场死亡……”
“节哀……”
“节哀?”穆祉丞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哀?他有什么资格节哀?他配吗?
下一秒,冻结的血液像是被猛地注入了滚烫的岩浆,轰然解冻,并以一种毁灭性的速度在血管里奔涌、咆哮!不是悲伤,不是痛苦,首先涌上来的,是滔天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怒火!
“谁干的?!”
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震得空荡的公寓嗡嗡作响。他双眼瞬间布满血丝,额角青筋暴起,那张原本英俊却因伤口和愤怒而显得狰狞的脸,扭曲得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对!一定是这样!是哪个不长眼的司机?是那些他曾经得罪过的仇家?一定是有人害死了王橹杰!一定是!
这个念头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他需要敌人,需要一个明确的、可以攻击的靶子!他毕生信奉的“骑士准则”在疯狂地叫嚣——复仇!必须复仇!为他的兄弟报仇雪恨!
他甚至忘记了,几分钟前,正是他亲口将那个“兄弟”的定义撕得粉碎。
行动快于思考。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兽,猛地冲向门口,甚至没有换掉身上那件湿透的、沾着血迹的脏污T恤,也没有处理脸上和身上的伤口。他一把拉开房门,就要冲进那场似乎永无止境的暴雨中,去追寻一个所谓的“真相”,去执行他自以为是的“正义”。
然而,他的脚步在跨出门槛的瞬间,被门外站着的两个人挡住了。
是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们的表情严肃,带着一种见惯了生死的平静,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对家属的怜悯。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和雨衣往下滴落,在门口形成一小滩水渍。
“是穆祉丞先生吗?”年长一些的警察开口,声音沉稳,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关于王橹杰先生的意外,我们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也希望你能协助我们通知他的家属。”
“意外?”穆祉丞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警察,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什么意外?告诉我!是哪个王八蛋干的?!车牌号是多少?!”
年轻一点的警察微微蹙了下眉。
年长的警察依旧平静,他拿出记录本,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根据我们目前的初步调查,以及现场目击者的证词,这起事故,基本可以定性为一起……自杀式意外。”
“自杀”两个字,像两把千斤重锤,狠狠砸在了穆祉丞的太阳穴上。
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门框,才勉强没有倒下。
“不……不可能!”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却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和脆弱,“你放屁!他怎么会自杀?!一定是你们搞错了!是那个司机的问题!对不对?!”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无伦次,试图用音量来掩盖内心那座正在迅速崩塌的信仰之塔。
年长警察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但语气依旧冷静而残酷:“事发路段监控显示,王橹杰先生是在绿灯状态下,独自一人,没有任何犹豫和闪避,主动走向那辆正常行驶的货车的。货车司机采取了紧急制动,但距离太近,雨天路滑……我们有目击者也证实了这一点。”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也是最致命的一句:“从行为模式上看,这并非交通意外,而是……自主行为。”
自主行为。
主动走向。
没有任何犹豫。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穆祉丞试图为自己构建的“复仇”幻想,将血淋淋的、他无法接受的真相,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
不是意外。
不是他杀。
是自杀。
是王橹杰自己,选择了走向死亡。
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穆祉丞被愤怒和恐慌充斥的脑海。瞬间,所有的喧嚣都褪去了。他听不到警察后续关于通知家属、处理遗体的程式化交代,也感觉不到伤口的存在,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几个小时前,那条肮小巷子里发生的一幕幕,开始以慢镜头、无限放大细节的方式,在他眼前疯狂倒带、循环播放——
王橹杰撑着伞,沉默地站在雨里。
他递过来的干净手帕。
他被雨水打湿的、单薄的肩膀。
自己那一声声残忍的、如同凌迟般的质问:
“你他妈是不是喜欢我?”
“别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是兄弟!”
“你这样让我觉得很烦!很窒息!”
最后,是王橹杰那双古井般眼睛里,光芒彻底熄灭的瞬间。
是那个空洞、苍凉的笑容。
是那把被强硬塞进他手里的、带着余温的伞。
是那四个轻飘飘却重逾山岳的字——
“如、你、所、愿。”
原来,“如你所愿”……是这个意思。
原来,他口中的“烦”和“窒息”,就是他递给王橹杰的、通往死亡之门的钥匙。
原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生活的艰难,不是病痛的折磨,而是他穆祉丞,这个王橹杰唯一在乎的人,亲手施加的、最恶毒的审判和驱逐。
“噗通——”
一声闷响。
穆祉丞双膝一软,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头发颤。
他维持着跪姿,脊背却不再挺直,而是深深地佝偻下去,像一只被无形重担压垮的虾米。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传出一种类似破风箱般的、嗬嗬的抽气声。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啜泣,不是嚎啕,是一种无声的、绝望的、如同血液般滚烫的液体,疯狂地从眼眶里奔涌出来,混合着脸上尚未干涸的雨水、血水,肆意横流。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这条自诩为伙伴而战的“疯狗”,他这套仗义执言的“骑士准则”,在冰冷的真相面前,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找不到敌人,因为唯一的敌人,就是他自己。他挥舞的利剑,没有刺向任何不公,而是精准地、残忍地,捅穿了他最应该守护的人的心脏。
“骑士”……他算什么狗屁骑士?他只是一个刽子手!一个用言语和冷漠,亲手将自己兄弟送上绝路的、最卑劣的凶手!
那支撑了他二十多年的、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热血、义气、自由、战斗——在这一刻,从根基开始,寸寸断裂,轰然倒塌,化作一片虚无的、令人绝望的废墟。废墟之上,只剩下王橹杰那双失去所有光采的、空洞的眼睛,和他消失在暴雨中的、决绝的背影。
无尽的、冰冷的悔恨,像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吞没,溺毙。
他就那样跪在公寓门口,在两位警察沉默而复杂的注视下,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承受着永恒刑罚的罪人雕像。
……
不知道过了多久,警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穆祉丞毫无印象。他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如同行尸走肉般,来到了医院。
医院的走廊,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灯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照在每个人脸上,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死灰。他被指引着,走向那个位于走廊尽头的、无比安静的房间。
太平间。
每靠近一步,他心脏的跳动就迟缓一分,血液也冰冷一分。门口站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
“是王橹杰的家属吗?”工作人员的声音平板无波。
穆祉丞张了张嘴,他想说“我是他兄弟”,可那两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炭火,烫得他舌尖生疼,无法出口。他最终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沉重的、金属质地的柜门被工作人员熟练地拉开,发出“哐当”一声冰冷的回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寒气,扑面而来,让穆祉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白色的裹尸布下,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工作人员看了一眼标签,确认无误,然后,他伸手,捏住了白布的一角。
穆祉丞的心脏在那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瞳孔紧缩,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
“哗——”
白布被掀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成了永恒的琥珀。
王橹杰安静地躺在那里,躺在冰冷的金属台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毫无生气的苍白,像是上好的白瓷,冰冷,易碎。他的头发被仔细地整理过,但额角处,依旧可以看到没有完全被粉底掩盖的、属于撞击的青紫色痕迹和细微的破损。他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神情是一种彻底的、远离了所有痛苦的平静。
他穿着平时最爱穿的那件白色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像是只是睡着了。
可穆祉丞知道,他不是睡着了。
那个会在他打架后默默递上药箱的人,那个会在他醉酒后背他回家的人,那个会记住他所有随口一提的喜好的人,那个永远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用沉默守护着他所有疯狂的人……不见了。
留下的,只是这具冰冷、僵硬、没有灵魂的躯壳。
穆祉丞的视线,贪婪地、近乎疯狂地描摹着王橹杰的眉眼,鼻梁,嘴唇……他从未如此仔细地、长久地凝视过这张脸。此刻他才发现,王橹杰其实长得很好看,不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英俊,而是一种干净的、清冷的、如同月光般温柔的美。只是这种美,被他以往的忽视和理所当然,彻底地忽略了。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王橹杰交叠在腹部的手上。
那双手,指节分明,修长而干净,曾经为他处理过无数次伤口,为他做过无数次饭菜,在他无数次迷茫或疲惫时,无声地给予过支撑。
而现在,那双手冰冷地交叠着,右手的手指,以一种有些僵硬的、不自然的姿势微微蜷曲着,指缝间,似乎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露出一点点深色的、被血浸透的边缘。
旁边的工作人员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语气解释道:“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手里就紧紧攥着这个,掰都掰不开。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很重要的东西……
穆祉丞像是被一道电流击中,浑身剧烈地一颤。他猛地想起,去年自己生日喝醉后,曾拉着王橹杰,指着杂志上一块古朴的玉佩,胡言乱语地说:“橹杰,你看这个……真他妈带劲……以后我……我要是找到了真心喜欢的人,就送她这个……”
当时王橹杰是什么反应?他好像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难道……
一种可怕的、让他浑身血液逆流的猜想,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他死死地盯着那一点点露出的、染血的深色边缘,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然后狠狠地捏碎!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是他!
是因为他!
王橹杰至死,都紧紧攥着原本打算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而这个礼物,却成了陪葬品,陪着他一起,走向了那个由他穆祉丞亲手打造的、冰冷的、永恒的死亡国度!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悲鸣,终于从穆祉丞剧烈颤抖的胸腔里挤了出来。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前扑去,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他想触碰王橹杰的脸,想感受那是否还有一丝温度,想把他摇醒,想告诉他……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我后悔了”?
告诉他“其实我……”?
告诉他……?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他的指尖,在距离王橹杰冰冷的脸颊只有一厘米的地方,僵住了。他不敢碰。他没有资格碰。
他这副狼狈、脏污、沾满着无形鲜血的样子,怎么配去玷污那片最后的、冰冷的净土?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王橹杰平静的睡颜,看着那紧握着“未送出的心意”的、僵硬的手。无尽的悔恨、自责、绝望,像无数只食肉的蚂蚁,疯狂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骨骼,他的灵魂。
他输了。
输掉了他的兄弟。
输掉了那个可能早已融入他生命、他却视而不见的……爱人。
输掉了整个世界。
从此,他这条失去了骑士信条、也失去了守护目标的“疯狗”,将永远被放逐在这片由他自己制造的、无边无际的、名为“悔恨”的黑暗荒原上。
永世,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