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近乎实质的、粘稠的寂静,如同坟墓里的泥土,层层叠叠地包裹着这间曾被称为“家”的公寓。空气凝滞,灰尘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惨淡的光柱中缓慢浮沉,仿佛时光本身也在这里腐朽、停滞。
穆祉丞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那个冰冷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太平间回到这里的。记忆是一片混沌的、充满尖锐棱角的黑暗,只有王橹杰那张毫无生气的、苍白的脸,和那紧握着染血玉佩的、僵硬的手,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永不褪色。
他蜷缩在客厅沙发的一角,那是王橹杰平时最喜欢坐的位置。沙发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属于王橹杰的、干净清冽的气息,但这气息正在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冰冷迅速吞噬。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泥污和干涸血迹的T恤,伤口没有得到任何处理,边缘已经红肿发炎,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但这肉体上的疼痛,与内心那片正在被凌迟的荒芜相比,微不足道。
“兄弟”。
这个词,如今像一句最恶毒的诅咒,在他空荡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倒钩,撕扯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他曾那么骄傲地、理所当然地挥舞着这面旗帜,将它作为抵御一切复杂情感的盾牌,作为捆绑王橹杰留在自己身边的、无形的绳索。可现在,这面旗帜变成了裹尸布,这根绳索变成了绞索。
警察那句“自杀式意外”和“自主行为”,如同永不消散的幽灵,在他耳边低语。他试图寻找一个可以憎恨的外在目标——那个货车司机?该死的雨天?甚至是他自己去为之出头的那个“兄弟”?但所有的矛头,最终都无比清晰地、残忍地调转方向,指向了他自己。
是他。
一直都是他。
那些被他忽略的、被他的“骑士病”和“直男幌子”所掩盖的细节,此刻如同沉船后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一片片浮出记忆的血海,每一片都足以将他割得遍体鳞伤。
王橹杰看着他时,那深藏在古井般平静下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与悲伤。
他每次醉酒后,王橹杰背着他时,那宽阔却微微颤抖的脊背。
他无数次为了外人冲锋陷阵后,王橹杰默默为他处理伤口时,那轻蹙的眉头和抿紧的嘴唇。
还有最后……最后那场大雨里,他熄灭所有光亮的眼睛,和那句轻飘飘的“如你所愿”。
为什么他以前从未看见?
为什么他要用最伤人的话语,去刺穿那颗早已为他千疮百孔的心?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溢出,他猛地抬起手,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额头,仿佛想将那些汹涌而来的、带着血泪的记忆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可一切都是徒劳。画面越来越清晰,声音越来越刺耳。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的野兽,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开始在空旷的客厅里焦躁地、毫无目的地踱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刑场。
玄关处,并排放着的两双拖鞋,王橹杰的那双总是摆放得一丝不苟。
厨房的流理台上,还放着王橹杰昨天洗好、尚未收纳的玻璃杯,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客厅的角落,那把王橹杰强行塞给他的黑色雨伞,像一柄黑色的权杖,矗立在那里,无声地宣告着他的罪状。
每一件物品,都像是一把开启痛苦回忆的钥匙,一个无声指控他的证人。
他无法忍受这种无处不在的、缓慢的凌迟。他需要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机械的动作,来麻痹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王橹杰的房间。
推开房门,一股更加干净、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个房间,一如它的主人,整洁、简约,甚至有些过分的空旷,仿佛随时准备着彻底消失。书桌上没有多余的摆设,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衣柜里的衣服按颜色和季节分类挂好,一切都井然有序,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极致的克制。
这种克制,此刻在穆祉丞眼里,却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控诉——王橹杰早已为自己规划好了退路,或者说,是绝路。他早就准备好,随时可以从他穆祉丞的生命里,干干净净地抽离。
这个认知让穆祉丞的心脏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
他开始机械地整理王橹杰的遗物,动作僵硬而笨拙。手指触摸到那些柔软的、带着王橹杰气息的衣物时,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将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准备好的纸箱里,仿佛在进行一场沉默的告别仪式。
当他挪开衣柜最底层那摞厚重的冬季衣物时,一个颜色暗沉、毫不起眼的旧木箱,突兀地出现在角落。箱子不大,上面落着一把小小的、却看起来十分牢固的黄铜锁。
穆祉丞的动作顿住了。
这是什么?他从未见过这个箱子。王橹杰从未向他提起。
一种混合着好奇、恐惧和某种病态期盼的情绪,攫住了他。这里面藏着什么?是王橹杰不为人知的秘密?是……关于他的什么吗?
他几乎是立刻放弃了所有整理的念头,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了这个小小的木箱上。他尝试着晃动它,里面传来沉闷的、轻微的碰撞声。锁很结实,徒手无法打开。
一股莫名的焦躁和偏执涌上心头。他冲出房间,在杂乱的工具间里翻找,最终找到了一把沉重、锈迹斑斑的铁锤。
回到王橹杰的房间,他跪在木箱前,高高举起了铁锤。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的表情扭曲,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必须打开它。他要知道,王橹杰到底还隐藏了什么!他要知道,那份他直到失去才恍然惊觉的、沉重到足以压垮一条生命的爱,究竟深几许!
“哐!哐!哐!”
沉重而刺耳的敲击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突兀地炸响,每一下都像是砸在穆祉丞自己的心脏上。木屑飞溅,黄铜锁在顽抗了几下后,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咔哒”一声,断裂开来。
敲击声戛然而止。
房间里只剩下穆祉丞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被破坏的锁扣,仿佛盯着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他伸出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掀开了箱盖。
没有想象中的情书,没有缠绵悱恻的日记,没有任何直白宣泄爱意的物件。
映入眼帘的,是一堆冰冷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物证”。它们被摆放得异常整齐,仿佛主人曾无数次摩挲、整理过它们,每一件都承载着不为人知的重量。
穆祉丞的呼吸一滞。
他的目光首先被一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药瓶吸引。他拿起其中一个,标签上的字眼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氟西汀。他不懂医学,但旁边那张被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质诊断书,解释了一切。
诊断:重度抑郁症(MDD)
病程:持续三年,近期加重
建议:定期复诊,坚持服药,避免重大精神刺激……
诊断日期,是三年前。正是他们大学毕业,开始合租的那一年。
三年……
重度抑郁症……
近期加重……
避免重大精神刺激……
每一个词语,都像是一记重拳,狠狠地夯击在穆祉丞的胸口。王橹杰……他病了。病了整整三年。而他,这个自称是他最好“兄弟”的人,对此一无所知!他甚至还觉得王橹杰沉闷、喜怒不形于色是性格使然!他甚至还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不断地增加砝码,直到最后,亲手投下了那根压垮一切的稻草!
“嗬……”他发出一声抽气声,感觉肺部所有的空气都被挤了出去。药瓶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白色的药片滚了一地,像一场小小的、绝望的雪。
他的视线艰难地移开,落在旁边那一叠厚厚的、用橡皮筋仔细捆好的电影票根上。他鬼使神差地拿起,一张张翻看。
《星际漫游》——是他上个月随口提过想看的科幻大片。
《午夜回声》——是他两个月前说预告片很刺激的悬疑片。
《春日絮语》——甚至是半年前,他嘲笑过海报矫情,但王橹杰却默默记下的文艺片……
日期,全部显示在这些电影上映的首周,甚至首日。而每一场,票根都只有孤零零的一张。
王橹杰都是自己先去看过了。
为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回答:因为他要提前确认,这部电影是否值得推荐给你,是否合乎你的口味,是否里面没有可能会触动你敏感神经的情节。他为你趟平了所有的路,扫清了所有可能的障碍,只为在你偶尔想起、提出想去看时,能给你最稳妥、最舒适的体验。
而他穆祉丞呢?他或许在某个周末,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对王橹杰说:“欸,那部《星际漫游》好像不错,要不哪天去看看?”而王橹杰只会平静地点点头,说:“好,我查查排片。”——他早已查过,甚至早已在黑暗的影院里,独自一人,看完了整场。
“呃……”穆祉丞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他死死攥着那叠票根,坚硬的纸片边缘几乎要割破他的掌心。这哪里是电影票?这分明是王橹杰孤独心事的存根!是他默默付出的无声证明!
箱子里还有别的东西。一个款式很旧的智能手机,屏幕已经碎裂,但似乎还能开机。穆祉丞认得,这是王橹杰几年前用过的旧手机。
他颤抖着按下开机键,屏幕竟真的亮了起来。没有密码。桌面干净得只有几个基本应用。他的手指悬在相册图标上空,仿佛下面藏着择人而噬的猛兽。
最终,他点了下去。
相册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命名为“备份”的文件夹。点开,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文件名是系统自动生成的一串乱码。
预感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他点开了那个视频。
画面晃动了一下,随即稳定下来。背景是在某个KTV或者喧闹的聚会场所,灯光迷离,人声嘈杂。镜头焦点,始终牢牢地锁定在一个人身上——那是他,穆祉丞。
他显然喝多了,脸上带着醺然的红晕,手里拿着麦克风,毫无形象地、放声大笑着,唱着完全不在调上的歌,手舞足蹈,像个快乐的傻子。他偶尔会凑到镜头前,做出搞怪的表情,嘴里嚷嚷着:“橹杰!拍帅一点!哈哈……”
而镜头,始终稳定,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画面中央那个闹腾的身影。没有声音,但穆祉丞能感觉到,镜头后面的那双眼睛,该是怎样的温柔,怎样地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和……悲伤。
视频不长,只有几分钟。最后,镜头微微晃动,似乎是被放下了,对准了天花板迷离的灯球,画面外,传来王橹杰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被喧嚣淹没的叹息。那么轻,却又那么重,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在穆祉丞此刻脆弱不堪的心防上。
“砰!”
旧手机从他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再次摔在地上,屏幕彻底黑了。
然而,木箱最底层,还有东西。
那是一个扁平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方形物件。穆祉丞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将那包裹拿了出来。很轻,却又重得他几乎拿不住。
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剥开那已经有些发脆的牛皮纸。
里面不是别的东西。
是照片。厚厚的一叠照片。
全都是他。穆祉丞。
不同年龄,不同场景,不同神态。
有他高中时在篮球场上跳跃扣篮的瞬间,汗水在阳光下闪耀,笑容张扬而耀眼。那是他早已遗忘的自己。
有他大学时趴在图书馆桌子上睡着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绒毛微现的脸颊上,安静得像个孩子。
有他和一群朋友勾肩搭背、放声大笑的抓拍,他在人群中总是最耀眼、最肆意的那个中心。
有他窝在沙发里打游戏时,皱着眉头的专注表情。
有他某次生日,戴着滑稽的纸皇冠,对着镜头比着傻气的V字手势,嘴角还沾着奶油……
一张一张,一帧一帧。
有些照片的角度明显是偷拍,有些则是在他毫无察觉时留下的自然瞬间。照片的边缘有些已经微微卷曲,带着被反复摩挲观看的痕迹。
穆祉丞一张张地看着,呼吸早已停滞。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王橹杰的镜头里,或者说,在王橹杰的眼里,竟然是这个样子的。不是他自以为的“疯狗”,不是那个只会打架惹事的“骑士”,而是……而是被如此珍而重之地、细致入微地记录下来的每一个瞬间。他的快乐,他的专注,他的傻气,他的张扬……他生命中最普通、最不经意的时刻,都被另一个人,如此沉默而贪婪地收藏着。
这需要多么深沉的爱意,多么漫长的注视,才能积累下这样厚厚的一叠?
照片的最下面,压着一张对折的、边缘已经毛糙的便签纸。
穆祉丞几乎是屏着呼吸,将它打开。
上面是王橹杰那熟悉而清瘦的字迹,只有短短两行,墨水似乎被什么液体晕开过,留下一点模糊的痕迹:
“你是悬在我晦暗生命穹顶之上,
唯一不敢触碰的,烈日与光芒。”
日期,落在他第一次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的那一天。
“轰——!”
穆祉丞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分崩离析,化作齑粉。
原来,他所以为的“兄弟”日常,每一次勾肩搭背,每一次理所当然的索取,每一次肆无忌惮的伤害,都在王橹杰那里,被翻译成了另一种他拒绝读懂的语言,化作了加重病情的催化剂,化作了刺向心脏的利刃!
这箱子里的每一样东西——诊断书、药瓶、电影票、旧手机,还有这些照片和那句诗——都不是爱的告白。它们是物证。是王橹杰沉默的、绝望的爱的遗骸。是钉死他穆祉丞罪状的、冰冷而残酷的刑具!
他口口声声追求的“对等付出”,王橹杰早已用整整三年的病痛、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和这倾尽所有沉默的注视,给了他。而他回报的,是什么?是忽视,是伤害,是最后那场大雨里,淬了毒的、致命的话语!
“啊——啊啊啊啊——!!!!”
他终于无法再压抑。一声凄厉的、完全不似人声的、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嚎叫,从他胸腔最深处爆发出来!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困兽,猛地抡起手中的铁锤,狠狠地砸向那个已经被打开的木箱!砸向那些照片!砸向这整个世界!
“哐!哐!哐!”
木屑四溅!碎片横飞!照片在他的疯狂下被撕裂,被捶打,上面那个笑容灿烂的、被他亲手杀死的自己,在碎片中支离破碎!
他不是在毁灭证据,他是在摧毁那个有眼无珠、愚蠢透顶、残忍卑劣的自己!他砸碎了王橹杰的隐忍,砸碎了王橹杰的温柔,砸碎了王橹杰那场盛大而无声的、最终以生命为代价的献祭!
直到木箱彻底化为满地碎片,直到他精疲力尽,脱力地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在那一堆承载着无尽痛苦的“刑具”中间,蜷缩在那些被撕碎的笑容和那句被泪水晕开的诗句里。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涸的、灼烧般的痛楚。喉咙里是血腥味,不知道是咬破了嘴唇,还是心痛到极致涌上的铁锈气。
他躺在那里,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破布娃娃。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眼前反复回放着王橹杰最后看他那一眼——那熄灭了一切光亮的、空洞的、带着彻底放弃的眼神。
“如你所愿……”
“如你所愿……”
“如你所愿……”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如同丧钟,在他破碎的灵魂里一遍又一遍地敲响,永无止境。
他明白了。
王橹杰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不是那枚染血的玉佩。
而是这无边无际的、浸透着鲜血与悔恨的、名为“后知后觉”的永恒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