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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的献祭(1)

烈日囚徒

日记和录音,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钥匙,彻底打开了地狱的大门。穆祉丞没有被那汹涌而出的痛苦吞噬,反而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接纳了这一切。

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心,在读到日记最后一页那被泪水晕开的字迹时,在听到录音里王橹杰气若游丝地说出“我愿意”三个字时,就已经跟着死了。如今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被悔恨和迟来的爱意填充的、名为“穆祉丞”的皮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那个人的缺席;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在胸腔里敲打着丧钟,宣告着他永恒的刑期。

他没有再嘶吼,没有再崩溃大哭。那些激烈的情绪仿佛在那一夜燃烧殆尽,只留下冰冷的灰烬。他变得异常沉默,眼神空洞得像是被挖去了灵魂,动作迟缓,像一具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每一步都踏在回忆的刀尖上。他开始了一场漫长而残酷的自我献祭。不是寻求救赎——他知道自己罪无可赦,不配得到任何宽恕——而是主动拥抱惩罚,试图用这种自毁的方式,去贴近那个他永远无法再触碰的灵魂,去感受那人曾经承受过的万分之一痛苦。

他首先去了王橹杰生前定期就诊的心理诊所。挂号,排队,坐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压抑低语声的候诊区,他平静得像个局外人,与周围那些面露焦虑或悲伤的人格格不入。轮到他的号,他走进诊室,僵硬地坐在王橹杰曾经坐过的那张冰冷的椅子上。医生抬头,公式化地询问他的情况。他抬起空洞无物的眼睛,用一种毫无波澜、仿佛来自遥远彼岸的语调陈述:

“医生,请给我开和王橹杰一样的药。”

医生愣住了,困惑地翻看着病历记录:“王橹杰?你是他的……”“

我是害死他的人。”穆祉丞平静地打断,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却又铁证如山的事实,“我想知道,他吃这些药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想尝尝……他吞下的苦。”

医生试图劝解,告诉他每个人的情况不同,体质各异,不能乱用药。

穆祉丞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眼神里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请给我开一样的药。氟西汀,或者其他他吃过的,都可以。我必须知道。”

最终,或许是出于某种复杂的心理,或许是看出眼前这个年轻人状态极不稳定,濒临崩溃的边缘,医生勉强开了一种相对温和的抗抑郁药物,并再三、几乎是恳切地叮嘱用量和注意事项。穆祉丞拿着那张轻飘飘的处方,却觉得重逾千斤。他去药房取了药,看着手里那板白色的、小小的药片,和王橹杰木箱里发现的一模一样,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般放进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像收藏着什么圣物,又像是握住了一枚通往地狱的单程票。

他开始了对王橹杰生活方式的严格复刻,这是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模仿。王橹杰习惯在清晨六点准时起床,无论夜晚如何被噩梦纠缠,他都会在闹钟响起的瞬间睁开眼,直面没有那人的新一天。王橹杰喜欢在早晨喝一杯温水,他便对着空荡荡的、再也没有人会在对面对他微笑的餐桌,沉默地、机械地喝完一整杯,水温恰到好处,却暖不了他冰封的四肢百骸。王橹杰会仔细打扫房间,他便拿起抹布和拖把,一遍遍地、近乎偏执地擦拭着本就一尘不染的家具和地板,直到指尖被水泡得发白、起皱、甚至破皮,那细微的疼痛反而让他感到一丝真实,仿佛只有通过肉体的折磨才能暂时麻痹灵魂的剧痛。王橹杰饮食清淡,他便戒掉了所有重口味的、曾经最爱的食物,学着煮那些王橹杰常做的、简单却需要极大耐心和细致才能做好的汤羹,尽管常常食不知味,如同嚼蜡,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的自我惩罚。他活成了王橹杰的影子,一个苍白、扭曲、没有灵魂的倒影。甚至,他开始模仿王橹杰那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习惯。说话前会微微停顿,像是在空气中捕捉那人残留的气息,斟酌着早已无人倾听的词句;看书时会不自觉地用指尖反复摩挲书页的边缘,模仿着那人阅读时的专注姿态;思考时会轻轻蹙起眉头,眼神放空望向某处虚空,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幽灵交流。

这种诡异的变化并非无人察觉。最先感到不对劲的是张子墨。他给穆祉丞打了几次电话都无人接听,发出去的信息也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音。一种不祥的预感,混合着兄弟间残存的牵挂,驱使他再次来到了那间熟悉的公寓门口。敲了许久的门,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门才缓缓打开一条缝隙。门后的穆祉丞让张子墨瞬间僵在原地,几乎不敢相认。他穿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白色棉麻衬衫——那是王橹杰的风格,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殴打过,整个人瘦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原本那股蓬勃张扬、仿佛永远燃烧不尽的生命力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深入骨髓的死寂。

“恩仔?”张子墨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惊惶。

穆祉丞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费力地聚焦在他脸上,仿佛辨认一个陌生人需要耗费他巨大的精力。几秒后,他才像是终于从某个遥远的梦境中被拽回,极轻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两个字:“子墨。”那声音里没有任何力气,像是随时会断掉的风中残丝。

张子墨挤进门,立刻被公寓里那种过分的、近乎病态的整洁和空气中陌生的薰衣草香气弄得浑身不自在。这里不再有他熟悉的、属于穆祉丞的随意、杂乱和充满活力的烟火气,反而像……像王橹杰那个总是收拾得一丝不苟、仿佛没有人间温度的房间的放大版,一个精心维护的、巨大的坟墓。

“你……你没事吧?”张子墨干巴巴地问,喉头发紧,他把手里提着的、穆祉丞以前最爱吃的那家辣鸭脖放在桌上,塑料袋子发出窸窣的声响,“给你带了点吃的,你以前最爱的。”

穆祉丞的目光落在那个油腻的、散发着刺激性气味的包装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洁的、玷污了这片“圣域”的东西。“他……”他轻声说,声音飘忽,“不喜欢这些味道。”然后,他不再看那袋食物,径直走到窗边,默不作声地打开了窗户,让冰冷的空气涌入,仿佛要驱散那不该存在的“污染”。

张子墨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海。“他”?又是“他”!看着穆祉丞那副魂不守舍、眼神空洞、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空壳活在另一个维度的样子,张子墨胸腔里翻涌起一股混合着焦急、恼火和恐惧的情绪。“穆祉丞!”他几乎是吼了出来,试图用音量震醒眼前这个行尸走肉,“你醒醒!看看我!王橹杰他已经死了!死了你明白吗?!你他妈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穆祉丞吗?!”

穆祉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终于对焦在张子墨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近乎怜悯的困惑波纹,仿佛不理解对方为何如此激动:“像我自己?……”他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扭曲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原来的那个穆祉丞……冲动,愚蠢,眼瞎……像个挥舞着盲杖的傻子,亲手……亲手把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推进了地狱……”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那样的自己,肮脏,丑陋,还有什么……值得保留的吗?”

张子墨被他这话噎得哑口无言,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如坠冰窟。他清晰地意识到,穆祉丞的问题,远比他们任何人想象的都要严重得多。他不再是那个能用一顿烈酒、一次酣畅淋漓的打架、几句兄弟间的粗话就能拉回来的、鲜活热血的穆祉丞了。眼前的这个人,已经被无尽的悔恨和自毁的欲望彻底侵蚀,变成了一座只为悼念而存在的、悲伤的废墟。

张子墨心事重重、脚步虚浮地离开,仿佛刚刚逃离了一场噩梦。他立刻联系了黄朔和其他几个平时玩得最好的朋友,电话里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语无伦次地描述了穆祉丞那令人胆寒的状况。电话那头的黄朔听完,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重的沉默。两人在压抑的气氛中商量了一下,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觉得或许人多力量大,集体的温暖和往日的喧闹能把他从那种诡异冰冷的状态里暂时拉出来,哪怕只有一瞬间。于是,几天后,张子墨、黄朔,还有另外两个与他们交情最深的朋友,带着强行伪装出来的轻松和一大袋酒水吃食,再次聚集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外,敲响了门。

这一次,穆祉丞开门更慢了。时间的流逝在门后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他终于出现在门后,依旧穿着那件刺眼的、属于亡者的白衬衫,身形单薄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神空洞地扫过门外的四人,没有任何欢迎或排斥的表示,就像看着几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丞哥,我们……”黄朔努力在脸上堆起一个僵硬的笑容,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扬了扬手里提着的、沉甸甸的啤酒和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烧烤,“哥几个不请自来,陪你喝点!一醉解千愁!”

穆祉丞沉默地侧身让他们进来,他的目光在那堆象征着往日“正常”生活的酒肉上短暂停留,没有说什么,但那种无声的、彻底的排斥感比任何激烈的言辞更让人难受。公寓里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整洁、有序和死寂,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却毫无生机。

一个性格向来开朗的朋友忍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试图用往常那种大大咧咧、充满活力的语气驱散这浓重的阴霾:“丞哥,别这样了,哥们儿看着心里忒难受了。走走走,别窝在家里了,出去透透气!哥请客,咱们去新开的那家场子玩玩?听说妹子挺正点的!”他努力让语气显得轻快,却更像是在空旷的坟墓里吹响一支走调的口哨。

穆祉丞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们,单薄的背影透着无尽的孤寂和苍凉,他望着楼下渺小如蚁的人群和车流,声音轻飘飘地传过来,没有一丝波澜:“不了,他……不喜欢太吵。”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想象中牵住了谁的衣角。

又是“他”!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钉在每个人的耳膜上。黄朔内心的烦躁和无力感瞬间达到了顶点,他猛地抓了一把本来就凌乱的头发,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你能不能别他妈张口闭口就是他?!他已经不在了!听清楚了吗?!不在了!你得为你自己活!为你自己!”

穆祉丞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像一张打磨光滑却毫无生气的面具,但眼神深处那种凝固的、令人心惊的偏执,却像黑暗中燃烧的鬼火,灼痛了每个人的眼睛:“没有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抬起瘦得见骨的手腕,指了指自己空洞的胸膛,又缓缓划了一圈,指向这个被他自己打造成活死人墓的房间,“现在这样,就很好。像他一样,安静,干净……不给人添麻烦……”他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病态的满足感,“他或许……会喜欢。”

“可这不是你!”张子墨积压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他几乎是在嘶吼,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王橹杰他爱的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他爱的是那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穆祉丞!是那个会笑会哭会打架会惹事的穆祉丞!不是你现在这个鬼样子!”

“爱?”穆祉丞像是被这个曾经渴望如今却无比沉重的字眼狠狠烫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晃,他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地钉在自己那双被反复清洗、过于干净甚至显得有些病态的手指上,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令人心碎的哽咽,“那个……那个被爱的穆祉丞……那个他小心翼翼放在心尖上的人……亲手……亲手杀了他。”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再也无法掩饰的自我憎恶。

这句话像一道带着绝对零度的闪电,劈开了所有的伪装和试图营造的正常假象,也彻底浇熄了所有人心中残存的、试图劝说的热情和希望。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们带来的、象征着往日兄弟情谊和世俗快乐的啤酒和烧烤,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颜色鲜艳,香气扑鼻,此刻却像一个巨大而残酷的、格格不入的笑话,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徒劳。最终,四人面面相觑,在一种弥漫开的、深沉的无力感和更强烈的担忧中,沉默地、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

张子墨和黄朔彻底意识到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在极度的担忧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的愧疚感驱使下——他们曾经也是穆祉丞那些“兄弟义气”的盲目附和者,或许在无数个瞬间,他们的起哄和认可,无形中也加剧了王橹杰的沉默和痛苦——张子墨经过艰难的辗转,终于找到了左奇函的联系方式。电话接通后,他语无伦次、声音沙哑地描述了穆祉丞那令人胆寒的现状。电话那头是长久的、令人难堪的沉默,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重量。

“我们知道了。”许久,左奇函的声音才从听筒里传来,那声音里浸满了疲惫、悲伤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们会去看看。”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午后,张函瑞和左奇函来了,同行的还有张桂源和杨博文。这四个人沉默地站在公寓门口,心情比张子墨他们更加沉重、复杂,如同压着千斤巨石。这里是他们好友曾经生活、隐忍、痛苦挣扎、并最终选择决绝离开的地方,每一寸空气里似乎都残留着那人无声的叹息。而里面那个活着的人,是他们好友用尽整个黯淡生命去深爱过,也是最终……导致那场无法挽回悲剧的、最直接的导火索。

开门的是穆祉丞。他看到门外的四人时,那双早已枯竭空洞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勉强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但很快又归于令人绝望的沉寂,仿佛连这点波动都耗尽了力气。“是你们。”他让开身,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台词,“请进。”

四人依次走进来,每一步都踩在沉重的回忆上。他们同样被公寓里那种属于王橹杰的、过分的、近乎偏执的整洁和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得让人心慌的宁静所震撼。张桂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书架上那些严格按照颜色和高度排列的书籍,那是王橹杰特有的秩序感;杨博文的视线则被窗台上那盆被精心照料、绿意盎然而更显孤寂的绿萝牢牢抓住——那是王橹杰养的,他们都知道,曾经还开玩笑说这绿萝像他一样,安静,顽强,在角落里独自生长。

左奇函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这一切,他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悲伤:“穆祉丞,我们今天来,不是来指责你。”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穆祉丞身上那件眼熟得刺目的白衬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橹杰他……临走前,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我们任何人……活在仇恨和痛苦里。”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穆祉丞静静地听着,身体僵硬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尊没有生命、落满灰尘的雕像,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这些话只是穿过他身体的、无关紧要的风。

张函瑞看着他这副彻底失去了灵魂、只剩下自我折磨的空壳模样,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迅速蓄满了眼眶。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痛心:“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啊!你这样日夜不停地折磨自己,是在践踏橹橹最后的心意啊!他最后……最后打电话给我们的时候,声音那么轻,说的却都是希望你好好的!他希望你能自由、能快乐地活下去!而不是变成他的一个拙劣的复制品,活在这个……这个他亲手逃离的坟墓里!”他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灼烧着脸颊。

“自由?快乐?”穆祉丞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对他来说已经变得无比陌生和讽刺的词语,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清晰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绝望,落在张函瑞泪流满面的脸上,“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从他转身走进雨里的那一刻起……这两个词,就和我无关了。”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带着溺水者般的无助和挣扎,“至于复制品……如果我能早一点……哪怕只早一天,一个小时……学会他十分之一的温柔,学会他百分之一的克制,学会像他这样……安静地、不给人添麻烦地活着……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他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涣散,仿佛在质问那个早已不在的人,又像是在凌迟自己,“是不是……他就不会觉得那么孤独……那么绝望……是不是他就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走向那辆车……”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呓语,却带着血淋淋的钩子,撕扯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杨博文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跨上前一步,语气急切而痛心,带着一种想要打醒他的愤怒:“不是这样的!你根本不明白!橹杰他爱的就是原本的你!是那个会毫无顾忌大笑、会为了认定的朋友不顾一切、会惹麻烦也会扛事的、鲜活炽热的穆祉丞!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你!他爱的就是那个真实的、完整的、带着所有缺点和光芒的你!你现在这个样子,这个连自己都抛弃了的鬼样子,他如果在天有灵看到了,只会更难过!更心痛!你明不明白?!”

“真实的……我?”穆祉丞像是被这句话蕴含的残酷真相狠狠刺中了心脏最脆弱的地方,他猛地抬起头,一直强装的平静面具彻底碎裂,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滚落,冲刷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他指着自己剧烈起伏的、空洞疼痛的胸口,几乎是用尽了残存的全部力气嘶吼出来,尽管声音因为极度的虚弱和激动而显得破碎不堪:“那个真实的我……是个刽子手!是个杀人犯!我杀了他!用我最恶毒、最愚蠢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凌迟了他三年……最后……给了他致命一击……”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散架,他死死捂住嘴,指缝间似乎溢出了绝望的呜咽,“我甚至……我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我也……”

“爱他”这两个重于泰山的字,最终卡在了他鲜血淋漓的喉咙里,化作更汹涌的、无声的泪水和淹没一切的痛苦浪潮。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撕裂的枯叶。

张桂源看着他那副彻底将自己封闭在由痛苦和悔恨铸成的、坚不可摧的堡垒里,任何外界的光和声音都无法穿透的样子,又急又痛,一股混合着悲伤和愤怒的情绪直冲头顶,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带着尖锐的质问:“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就这样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里?!用这种自我折磨的方式赎你所谓的罪?!我告诉你穆祉丞,没用的!你醒醒!橹杰他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了!你就算把自己也折磨死在这间屋子里,他也回不来了!你这样做,除了让还活着的人看着更痛苦、更无力,除了让他的在天之灵永远不得安宁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你懂不懂?!”

“意义?”穆祉丞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清晰而惨烈的、比哭更难看的笑容,更多的泪水却奔流得更加汹涌,模糊了他的视线,“我活着……唯一的意义……”他的声音低下去,变得沙哑而缥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癫狂的偏执,他环顾着这个被他打造成祭坛的房间,眼神里充满了病态的依赖和哀求,“就是感受他曾经感受过的痛苦……活在他曾经活过的轨迹里……呼吸着他呼吸过的空气……吃他吃过的药,体会那种恶心和眩晕……过他过过的生活,想象着他每一天是如何在这个空间里沉默地爱着、痛着……”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太阳穴,又用力地戳向心脏的位置,仿佛要挖出什么,“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他好像……还没有完全离开……他的一部分……还在这里……陪着我……”他哀求地看着他们,眼神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求求你们……别把我从这里面拉出去……别把我从他身边带走……外面没有他……太冷了……我活不下去的……真的活不下去……在这里,至少……我还能‘感觉’到他……在这里,和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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