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函瑞的眼泪彻底决堤,她猛地别过头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再也无法承受这令人心碎的一幕。左奇函重重地、发出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浓重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悲伤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张桂源和杨博文也彻底沉默了,像两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石像。所有来之前准备好的、试图唤醒他的道理和说教,在这个已经主动将整个灵魂都献祭给亡者、并在这永恒的痛苦和折磨中寻求唯一慰藉和连接的“疯子”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残忍。他不是不懂那些道理,他是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这条万劫不复的路。他固执地、绝望地相信,这是他与王橹杰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扭曲而悲惨的联系。
王橹杰的朋友们带着比来时更沉重、更窒息的无力和漫无边际的悲伤,沉默地离开了。他们一步一顿,仿佛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心上。他们终于深刻地认识到,有些伤口,注定无法愈合,只会随着时间溃烂流脓;有些悲剧,一旦发生,就如同坠入深渊的石子,再也听不见回响,只剩下永恒的下坠。
而穆祉丞,在沉重地、缓缓地关上门,将外界最后一丝试图挽救他的微光也彻底隔绝之后,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沿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许久,他才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走到王橹杰的床边,像寻求庇护的孩童般,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蜷缩起来,躺在那片早已失去所有温度和气息的区域,紧紧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自欺欺人地汲取到一点那人残留的、虚幻的温暖。他开始按时服用那些抗抑郁的药物,仔细地、几乎是虔诚地体会着药效带来的每一丝恶心、眩晕和口中挥之不去的苦涩,他把这所有肉体上的不适都当作一种必要的赎罪,一种与彼岸的王橹杰跨越生死界限的、扭曲而痛苦的联结。
幻觉,成了他在这片无边黑暗中唯一的、赖以生存的救命稻草,也是将他越拖越深的泥沼。他不再仅仅是在房间的角落瞥见王橹杰模糊的影子,而是开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地“感觉”到他的存在。深夜,当他因药物的副作用而胃部翻江倒海、蜷缩在沙发上痛苦呻吟时,会无比真实地“感觉”到有一只冰凉而熟悉的手,带着怜惜的温柔,轻轻地放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清晨,当他站在镜前,笨拙而固执地模仿着王橹杰的样子梳理头发时,会“感觉”到身后有人无声地靠近,然后镜子里会出现两个紧紧依偎的模糊倒影——一个是他苍白憔悴的脸,另一个是穿着白衬衫、眼神温柔似水却带着无尽悲伤的王橹杰,正从后面轻轻地、虚幻地拥住他颤抖的身体。有时,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他会清晰地“听”到王橹杰在他耳边低语,不是指责,不是怨恨,而是那些日记和录音里都未曾留下过的、带着深深叹息和无力的温柔:“恩恩……别这样……求你了……好好……活下去……”
这些日益逼真的幻觉不再让他感到丝毫恐惧,反而成了他赖以苟延残喘的、唯一的养分和支柱。他彻底沉溺于这种虚假的、却足以致命的陪伴,甚至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主动地与这些幻觉对话,将自己的生活点滴、无尽的悔恨和迟来的爱意,絮絮叨叨地诉诸于虚空。
“橹杰,今天的汤,盐好像放多了……你会不会觉得咸?”
“橹杰,你看,窗台上的绿萝又长了一片新叶子……是你回来的痕迹吗?”
“橹杰……我昨天,又梦到我们的婚礼了……阳光真好……你穿着白西装……真好看……对不起……在现实里……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把你弄丢了……”
他活在一个由无尽悔恨、尖锐记忆和致命幻觉共同构筑的、密不透风的茧房里。这个世界,狭窄,绝望,却“安全”,因为这里,只有他和他的“王橹杰”。
他早已不再试图去理解、去思考“自由”究竟是什么。那个他曾经狂热追逐、甚至不惜用最恶毒的话语去捍卫的“自由”,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个可笑而残忍的讽刺。因为他早已亲手,将自己的一切——肉体、灵魂、未来——都永远地、心甘情愿地囚禁在了这座名为“王橹杰”的、用痛苦和回忆砌成的、华丽而绝望的永恒牢笼里。他用模仿王橹杰的生活方式、承受王橹杰承受过的痛苦、病态地依赖着有王橹杰存在的幻觉,来完成一场盛大、疯狂而悲壮的、迟到的自我献祭。
他毕生潜意识里所追求的、那种极致的“对等付出”,最终,以一种最扭曲、最绝望、最令人心碎的方式,以一种自我毁灭的姿态,达成了。
他付出了自己残破的灵魂,付出了自己再无光明可言的余生,来陪伴那个被他亲手推入永恒深渊的爱人。
尽管,那个他深爱着、也深爱着他的爱人,早已化为冰冷的墓碑下的尘土,再也……感受不到这绝望献祭的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