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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见证的婚礼

烈日囚徒

时光,在这间被执念凝固的公寓里,失去了流淌的意义。

穆祉丞彻底活成了王橹杰的墓志铭。他不再仅仅是模仿,而是近乎一种神秘的附身。他的眼神,他微微驼背的站姿,他翻书时指尖的弧度,甚至他沉默时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忧伤,都与逝去的人重合。药物带来的副作用被他默认为与爱人共享痛苦的仪式,日益消瘦的身体是他献上的祭品。张子墨和黄朔早已放弃了无望的探视,只在逢年过节时,发来几句石沉大海的问候。张函瑞他们,则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活在这间公寓的牢笼里。他开始去王橹杰生前常去的图书馆,坐在他常坐的靠窗位置,一看就是一下午,书页却未曾翻动。他去王橹杰喜欢的那家安静的咖啡馆,点他常点的无糖拿铁,然后对着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一坐就是一个黄昏。他走过王橹杰日记里提到的每一条街道,在每一个留有模糊记录的路口驻足,试图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捕捉那一缕早已消散的孤影。

这些行为在外人看来,与疯子无异。但他不在乎。他的世界早已收缩,小得只能容下一个名字,一个回忆,一场永不醒来的噩梦。

那个阳光璀璨、祝福满溢的婚礼梦境,依旧夜夜造访,却变得越来越短暂,越来越模糊。王橹杰的笑容不再清晰,朋友们的掌声也变得遥远,唯有那句“我愿意”,一次比一次响亮,一次比一次残忍地撞击着他清醒后的现实。他开始害怕入睡,不是因为恐惧梦境,而是恐惧梦醒后,那比梦境虚幻千百倍的、没有那人的现实。

在一个秋意深浓的午后,他再次站到了那面曾让他产生认知错乱的浴室镜前。镜中的人,苍白,瘦削,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郁,与记忆中王橹杰晚期的照片,几乎如出一辙。他静静地看着,没有像上次那样崩溃,只是伸出手,指尖隔着冰冷的玻璃,极轻地描摹着镜中人的轮廓。

“橹杰,”他低声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你看,我越来越像你了。”

镜中人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悲悯。

“他们都说我疯了。”他继续自言自语,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苍凉的弧度,“可如果疯了就能一直感觉到你,那我宁愿永远疯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从未有过的、清晰得令人战栗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带着王橹杰特有的、温柔的叹息:【恩恩,放过自己吧。】

他浑身一震,猛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瞪着镜子。

【替我……去看看这个世界。】那“声音”继续着,缥缈却坚定,【替我……活下去。】

幻觉?还是……他真的听到了?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攫住了他。他冲出浴室,跌坐在王橹杰的床上,蜷缩起来,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连你……也要推开我吗?”他把脸埋进冰冷的、早已没有那人气息的枕头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连你……也不要我陪了吗?”

那一刻,他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深切的、被全世界(包括那个他试图紧紧抓住的亡灵)抛弃的孤独。

随后的几天,那种被“规劝”的感觉时隐时现,伴随着那个婚礼梦境最终的、彻底的消散——在最后一个相关的梦里,他站在空旷的草坪上,穿着礼服的王橹杰背对着他,越走越远,无论他如何嘶喊,都没有回头。醒来后,他清晰地意识到,连这最后的、虚假的慰藉,也离他而去了。

一种巨大的、尘埃落定般的空虚感笼罩了他。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了那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日记本和U盘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两个时代的遗物。他没有再翻开,也没有再播放。他只是看着它们,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做了一件出乎自己意料的事。他站起身,开始慢慢地、仔细地收拾这个“家”。不是王橹杰式的整理,而是一种……清理。他将王橹杰的衣物一件件叠好,放回衣柜深处。他将那些属于王橹杰的小物件,仔细擦拭后,收进一个纸箱。他扔掉了已经空了的药瓶,清理了冰箱里过期的食物。

他做这些的时候,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平静。仿佛不是在告别,而是在完成一场迟来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走进浴室,洗了一个漫长的热水澡。他换下了那件穿了不知多久的、属于王橹杰的白衬衫,穿上了一件自己以前的、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镜子里的他,依旧瘦削苍白,眼下的乌青未褪,但那双空洞了太久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重新凝聚。

不是希望。不是释然。

是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清醒。

几天后,一个天高云淡,却带着深秋寒意的日子。穆祉丞起得很早。他仔细地刮了胡子,将头发梳理整齐。他打开衣柜,没有犹豫太久,取出了一套熨帖得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这是他自己的衣服,却带着王橹杰式的整洁。他慢慢地穿上,打上领带,动作生疏却认真,像是在准备一场极其重要的典礼。

他走到书桌前,从那个深蓝色盒子里,取出了两样东西——那枚在太平间里,王橹杰至死紧握的、边缘仍带着无法洗净的暗沉血渍的玉佩,以及那枚在王橹杰遗物中找到的、素净的银色素环。

他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放进西装内袋,紧贴着心脏。然后,他拿起那枚素环,凝视了片刻,缓缓地、郑重地,将它戴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冰凉的触感瞬间缠绕指根,像一个无声的誓言,也像一道永恒的枷锁。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独自一人,抱着一束新鲜洁白的百合——王橹杰最喜欢的花,安静,纯粹——走出了这间囚禁了他太久太久的公寓。

公墓在郊外,路程不近。他没有打车,而是选择了步行。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风吹过,带着落叶的沙沙声和远方的尘嚣。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踏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仿佛在丈量着从生到死的距离,又像是在进行一场孤独的朝圣。

他终于站在了那块熟悉的墓碑前。黑白照片上的王橹杰,眉眼清俊,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眼神沉静地望着前方,望着一无所知的未来。

穆祉丞静静地站着,没有立刻开口。他俯下身,将怀中的百合花,轻轻地、端正地放在墓碑前。洁白的花瓣在灰暗的碑石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带着一种凄然的美。

然后,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本就已经非常平整的西装外套,抬起头,目光凝视着照片上那双他永生无法忘记的眼睛。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却苍白的额头。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平静,带着一种耗尽所有情感后的、令人心碎的温和。

“橹杰,”他说,“我来了。”

短暂的停顿,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有的回应。

“你看,我今天穿得还算正式吧?”他甚至还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地掠过他消瘦的脸颊,随即消失,只剩下更深的哀戚,“可能……还是没有你穿白衬衫好看。”

他深吸了一口气,秋日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这段时间……我好像,把你走过的路,又重新走了一遍。”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吃你吃过的药,过你过的生活,想你每天都在想的事情……我好像……终于有点明白,你当时有多疼,多累了。”

泪水无声地涌上眼眶,但他倔强地没有让它落下,只是微微红了眼圈。

“对不起……这句道歉说得太晚,也太轻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无名指上那枚闪着微光的素环,指尖轻轻摩挲着,“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弥补不了万分之一……都换不回你。”

他重新抬起头,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顺着脸颊滑落,但他没有擦拭,任由它们滚烫地流淌。

“所以,我不求你原谅了。”他的声音哽咽了,却努力维持着语句的完整,“橹杰……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我后知后觉,却再也无法亲口对你说的事。”

他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积蓄着全部的勇气,风吹动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王橹杰……”他对着冰冷的墓碑,对着照片上永恒定格的容颜,用尽全身的力气,清晰而缓慢地,说出了那句迟到了整个生死界限的、血泪交织的话:

“我……爱……你。”

不是兄弟之间的喜欢,是爱人之间的爱。是想要共度余生、携手白头的爱。是他在无数个悔恨的日夜,翻涌在心头,却永远无法送达的爱。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一直紧绷着、支撑着他的东西,轰然断裂。他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

他颤抖着,从内袋里掏出那枚染血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玉石硌得他生疼。他举起戴着素环的左手,将那枚银环展示给墓碑看,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向他的神祇献上最后的祭品。

“这枚戒指……我戴上了。”他泣不成声,话语破碎,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未亡人。”

“你等着我……”他向前一步,指尖颤抖地、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照片上王橹杰冰凉的脸颊,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永恒的重量,“等我把这辈子……欠你的……都还清了……我就去找你。”

“到时候……你可不能……再推开我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颓然地跪倒在冰冷的墓碑前。他没有再嚎啕大哭,只是维持着跪姿,额头抵着坚硬的、刻着爱人名字的石头,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像一只垂死的天鹅,在寂静中完成它最后的哀鸣。

秋风萧瑟,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他跪伏的、黑色的、孤独的身影。洁白的百合花在风中轻轻摇曳,送不来逝者的回应。

他就这样跪着,从天光正午,到暮色四合。

直到守墓人前来提醒闭园的时间,他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他艰难地、扶着墓碑站起身,双腿早已麻木。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照片上的人,像是要将这容颜刻进灵魂的最深处,带去来世。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下了山坡,走进了苍茫的暮色里。他没有回头。

背影决绝,如同当年王橹杰走入雨中的那个夜晚。

从此,穆祉丞活在了两个世界。

在现实的世界里,他重新开始与人交流,甚至找到了一份简单的工作。他看起来似乎“正常”了,他会对人微笑,会完成工作,会吃饭睡觉。只是那笑容从未抵达眼底,那双眼睛里,永远沉淀着化不开的悲伤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他依旧整洁,却不再偏执。他不再提起王橹杰,仿佛那个人从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没有人知道,在每个深夜,他都会对着无名指上的素环,低声诉说一天的琐碎。

没有人知道,他心脏的内袋里,永远贴身放着那枚染血的玉佩。

没有人知道,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还债”,然后,去赴一场无人见证、却早已刻入骨血的、跨越生死的婚约。

他得到了永恒的爱与联结。

他也被判处了永恒的无期徒刑。

这份爱,在死亡之后,才得以用最沉默、最漫长、最痛苦的方式,达成他所追求的“对等”。

而那个关于婚礼的梦,再也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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