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一条沉默的河,裹挟着所有的欢笑与泪水,不动声色地向前流淌。十五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新颜,足以让少年眼角爬上细纹,也足以将最刻骨的疼痛,沉淀为心底一块无法触碰的、冰冷的碑。
穆祉丞是在一个春末夏初的清晨搬出那间公寓的。没有告别仪式,没有通知任何人,他只是静静地收拾了寥寥几件行李——大部分是王橹杰留下的、被他珍藏了十五年的旧物,以及一些他自己的必需品。当他最后一次关上那扇承载了太多生死记忆的门时,心中竟奇异地没有太多波澜。不是释怀,而是一种燃料燃尽后的灰白,一种与漫长痛苦达成和解后的疲惫。他租了一个更小、更简单的屋子,朝南,有个小阳台,阳光能毫无阻碍地洒进来。他对自己说,橹杰会喜欢这里的光线。
几个月后,一个天朗气清的秋日,他带着一束新鲜的白菊,再次踏上了通往城郊公墓的路。十五年过去,这里松柏更苍翠,墓碑也添了许多新邻。他熟门熟路地走到那个角落,脚步却在看清墓碑前站着的人影时,微微一顿。
不是一个人,是四个。
张函瑞、张桂源、左奇函、杨博文。时光同样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增添了成熟男性的沉稳,但此刻,他们站在王橹杰的墓前,背影依旧带着一种历经岁月却未曾完全消散的、属于青春的伤感与沉重。
穆祉丞的出现,显然也出乎他们的意料。四人闻声回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先是惊讶,随即,那惊讶迅速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久别重逢的恍惚,有对过往的唏嘘,但最终,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聚焦在了他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银色素圈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还是张函瑞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比少年时期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温和,试图掩盖那底下翻涌的情绪:“穆祉丞?好久不见。”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那枚戒指,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
穆祉丞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将手中的白菊轻轻放在墓碑前,与那四人带来的鲜花并排。照片上的王橹杰,依旧是二十五岁的样子,眉眼干净,笑容清浅,永恒地定格在了最好的年华,与他们这些被岁月磋磨了十五年的人,隔着生与死的鸿沟对望。
左奇函的性子似乎比年轻时更沉静了些,但此刻,他看着穆祉丞手指上的戒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终于还是没忍住,语气带着一种为故人感到的不平,生硬地开口:“是啊,看样子是走出来了?开始新生活了?”他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涟漪。
杨博文轻轻拉了一下左奇函的衣袖,示意他别太过火,但看向穆祉丞的眼神里,也带着同样的疑问和一丝隐晦的责备。张函瑞站在张桂源身边,没有说话,只是抿紧了唇,目光在穆祉丞和墓碑之间来回,那眼神仿佛在说:橹杰,你看到了吗?他好像……要把你放下了。
穆祉丞将他们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没有立刻解释,只是缓缓蹲下身,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照片上几乎不存在的微尘。这个动作他做了十五年,早已刻入骨髓。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四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
“新生活?”他轻声重复,声音带着被岁月磨砺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结婚?和谁结呢?”他像是自问,又像是在反问他们,眼神空洞地望了一眼远方层林尽染的山峦,随即又落回那枚素圈上。
他的反应让四人愣住了。预想中的辩解或尴尬没有出现,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让他们感到不安的悲伤。
穆祉丞抬起戴着戒指的左手,举到他们面前,让那枚素圈完全暴露在阳光下。他的眼神温柔得像是在凝视情人,却又盛满了无边无际的荒凉。
“这个戒指……”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能揭开这道从未示人的伤疤。
“是五年前……我自作主张,‘嫁’给他时……戴上的。”
“嫁……嫁给他?”张函瑞失声重复,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穆祉丞,又看看墓碑上的王橹杰。
穆祉丞点了点头,嘴角那抹苦涩的弧度加深了,泪水毫无预兆地盈满了眼眶,但他倔强地没有让它落下。“那天……就像今天一样。我穿了西装,打了领带……一个人来的。”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带着回忆的痛楚,“我对着橹杰……说了‘我爱他’……把这枚圈子,戴在了自己手上。”
他摩挲着那枚冰冷的金属,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左奇函脸上的不满和质问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铺天盖地的心疼。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杨博文别过头,用力眨着眼睛,试图逼回涌上的酸涩。张桂源则红了眼眶,下意识地握紧了身旁张函瑞的手。
“我搬出那间公寓……”穆祉丞继续说着,声音低沉而平静,却蕴含着十五年来所有无声的惊涛骇浪,“不是因为放下了,也不是要开始什么新生活。”他看向墓碑上王橹杰的照片,眼神缱绻而绝望,“是因为……那里面到处都是他的影子,我有时候……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我怕再待下去,会真的彻底变成他,或者……彻底疯掉,就等不到……去见他的那一天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汹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只剩下满身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忧伤。“我现在活着……只是想替他,也多看看这个他没能看完的世界。然后,安安静静地……等着时间去把欠他的……都还清。”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棵生长在悬崖边的孤松,承受了十五年的风霜雨雪,早已伤痕累累,却依旧固执地向着深渊的方向,等待着最终的坠落。
张函瑞再也忍不住,眼泪滑落下来,他哽咽着,带着浓浓的鼻音:“对不起……穆祉丞……我们……我们不知道……”
杨博文也低下了头,声音沙哑:“是我们……错怪你了。”
杨博文和张桂源沉默着,那沉默里充满了无言的歉意和深切的悲伤。他们此刻才真正明白,这十五年来,穆祉丞并非走出了伤痛,而是将那份巨大的、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爱和悔恨,内化成了另一种形式——一种漫长、孤独、以余生为祭品的守望。
穆祉丞摇了摇头,表示不必道歉。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王橹杰的墓碑,目光像是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告别,然后转过身,步履略显蹒跚地,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远了。秋日的阳光将他孤独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融入那片苍茫的景色里,仿佛他整个人,也成了这忧伤秋日的一部分。
墓前,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松柏的呜咽。
四人久久没有离去。张函瑞靠在张桂源肩上,低声啜泣。左奇函和杨博文并肩站着,望着穆祉丞消失的方向,神情复杂。
过了许久,左奇函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感慨和悲伤,他转向那块冰冷的墓碑,像是要告诉下面长眠的故友:
“你看到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把自己……赔给你了。用一辈子。”
杨博文也红着眼圈,接口道,语气里是浓浓的心疼和无奈:“他哪里是走出来了。他是把自己活成了你的未亡人。”
张函瑞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照片上永远年轻的王橹杰,哽咽着说:“橹橹……你当年到底爱上了一个多么固执的疯子啊”
张桂源紧紧握着他的手,望着穆祉丞离去的方向,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带着寒意的秋风里。
风过墓园,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冰冷的碑石,像是在替那个早已逝去的灵魂,发出了一声无声的、悠远的叹息。
而那枚戴在活人手上的素圈,在十五年后,依旧闪烁着冰冷而执着的光,锁住了一段生死相隔、却从未真正结束的爱情。它不象征新生,只标记着一场漫长而无望的、以生命为长度的苦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