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问话,在空旷的大殿里盘旋,没有回音。
丞相的泥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悲悯,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千八百年的沧桑。
周围的游客停下了脚步,带着几分好奇和不解,望向这个穿着灰色运动服,却对着诸葛亮塑像喃喃自语的老人。
江晓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想上前拉他,又怕打断了某种跨越时空的告别。
刘备伸出手,指尖颤抖,似乎想触摸塑像冰冷的袍角,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
“打扰一下,这位先生。”
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保安走了过来,语气还算客气。
“我们快闭馆了,请您不要停留在通道上。”
世俗的规则,像一把冷水,浇在了刘备滔天的悲绪之上。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那个年轻的保安。
那眼神,让保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空洞,仿佛刚刚从一场焚尽所有的大火中走出来。
“大叔,我们……我们该走了。”江晓鸢赶紧上前,扶住他的胳膊。
刘备的身体很僵硬,但没有抗拒。
他任由江晓鸢搀扶着,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他看的不是丞相,而是那副楹联。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他默念着,像是在把这几个字,一个一个,重新刻进骨头里。
走出武侯祠,夕阳正斜。
金色的余晖给这座现代都市的钢铁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假象。
“车……还停在那边。”江晓鸢指着来时的路。
“走走吧。”刘备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他迈开脚步,汇入了街上的人流。
江晓鸢只好跟在他身边。
他走得很慢,像一个初学走路的孩童,每一步都充满了试探。
他不再低着头,而是抬眼看着这个世界。
他看到街对面一栋大楼的玻璃墙壁上,整个亮了起来,上面有彩色的画面在流动。
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拿着一个瓶子,在笑着说什么。
“那是什么妖术?”他问,语气里没有了惊恐,只有探究。
“那是广告LED屏。”江晓-鸢解释道,“就是……让所有人都看到,想卖给他们的东西。”
昭告天下。
刘备心中闪过这个词。
古代帝王祭天,才能昭告天下。
而在这里,一个商贾,就能轻易做到。
他们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红色的灯亮起,所有车辆和行人都停了下来。
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腰间配着器械的人,正在指挥着车流。
“他们,是此地的兵卒?”刘备指着那些人。
“不是兵,是警察,负责管理城中治安的。”
“治安……”刘备咀嚼着这个词,“只管城内?那城外的盗匪,边境的蛮夷,谁来管?”
江晓鸢一时语塞。
该怎么跟他解释国家机器、军队、警察系统的区别?
“有……有专门的军队管。”
刘备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但江晓鸢看到,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警察腰间的黑色器物时,停留了片刻。
那东西,他见过。
在电视里,那些追捕犯人的“警察”,手里拿的就是类似的东西。
能于百步之外,伤人毙命。
比弓弩更利,比刀剑更狠。
他继续往前走,目光落在一座宏伟的石砌建筑上。
门口有两个石狮子,人进人出,络绎不绝。
建筑上方,有几个他不认识的方块大字,旁边还有一串符号。
“那里,是府库?”他问。
“那是银行。”江晓-鸢说,“存钱的地方。”
“百姓的钱,都存在一处?”刘备的眉头皱了起来,“若有歹人攻之,岂不一锅端?”
“有很厉害的安保,还有……国家担保,丢不了。”
刘备沉默了。
他想起自己的府库,金银布帛,堆积如山,却要靠重兵把守。
而在这里,似乎只用了几句轻飘飘的“安保”和“担保”,就让万千百姓,心甘情愿地将身家性命交了出去。
这背后所代表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秩序。
一种强大到看不见的信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路灯一盏盏亮起,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远处的霓虹灯闪烁着,勾勒出这座不夜城的轮廓。
江晓-鸢偷偷观察着刘备的侧脸。
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不再是那个在武侯祠里失魂落魄的老人。
他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看这个世界,像是在看一幅与自己无关的、光怪陆离的画。
那么现在,他像一个棋手,在审视一个全新的、规则未知的棋盘。
他眼中的悲伤沉了下去,浮上来的,是冷静、审度和一丝……贪婪。
那不是对财富的贪婪。
是对知识,对规则,对力量的贪婪。
江晓鸢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她意识到,自己带回家的,不是一个可怜的穿越者。
是一头蛰伏了千年的雄狮。
他失去了他的疆土、他的兵马、他的时代。
但他的爪牙和雄心,正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重新苏醒。
回到公寓,江晓鸢累得直接瘫在了沙发上。
刘备却笔直地站在客厅中央,环视着这个小小的空间。
灯光、电视、冰箱、煤气灶……
这些昨天还让他震惊的“仙术”,此刻在他眼中,已变成了需要被理解和掌握的器物。
他走到书桌前,那里放着江晓鸢的笔记本电脑和几本摊开的专业书。
《秦汉史论稿》、《魏晋社会生活史》。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书脊上那些陌生的简体字。
“姑娘。”
他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
江晓鸢从沙发上抬起头。
“朕,要读书。”
江晓鸢愣住了:“读……读书?”
“朕要识字。”刘备指着书上的方块字,“识这个时代的字。”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地射向江晓鸢。
“朕要知道,这一千八百年来,分分合合,谁主兴亡。”
“朕要知道,这钢铁森林,如何建成;这万家灯火,靠何点亮。”
“朕要知道,如今这天下,谁是君,谁是臣;谁掌权,谁握钱。”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砸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不再问“汉祚可曾复兴”。
他不再纠结于那个已经化为尘土的蜀汉。
在亲眼见过丞相的祠堂,在确认过那段历史的终结后,他终于将那个缠绕了他一生的执念,连同那口喷出的血,一同留在了过去。
他要看的,是现在。
是这个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真实存在的,全新的天下。
江晓鸢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看着眼前的刘备,T恤衫,运动裤,头发凌乱,面带病容。
可他说出这番话时,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比武侯祠里那尊贴金的塑像,真实百倍,也……可怕百倍。
刘备看着她震惊的表情,语气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
“你,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