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但江晓鸢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变了。
天亮时,她被隔壁震耳欲聋的闹钟声吵醒,睁开眼,看到刘备已经穿戴整齐,盘腿坐在那张巨大的地图前。
他没有看图,只是闭着眼,气息悠长。
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签纸,就放在他身前的地板上,像一道待阅的奏折。
江晓鸢的心脏,随着墙壁那边传来的洗漱声,一下一下地抽紧。
她拿起手机,时间显示,早上七点半。
太早了。
她告诉自己,现在打电话过去,太失礼了。
她磨磨蹭蹭地起床,洗漱,把昨天剩下的半盒冷饭就着白开水咽了下去。
整个过程,刘备一动不动。
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却又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江-鸢知道,他在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捱到九点整。
墙壁那边的邻居已经上班去了,整个楼道都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街道传来的、模糊的车流声。
“打吧。”
刘备睁开了眼睛。
江晓鸢的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张纸条,手指颤抖着,在屏幕上按下了那串数字。
每按一个键,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电话接通了。
没有彩铃,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喂。”
是秦峰的声音,平静,沉稳,仿佛他一直在电话旁等着。
“秦…秦先生,您好。”江晓鸢的声音干涩发紧,“我是昨天后海那个……”
“我知道。”秦峰打断了她,“你们现在在哪儿?”
江晓鸢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刘备。
刘备微微颔首。
“劲松,一个小区里。”
“从劲松坐地铁十号线,到呼家楼,换六号线,去南锣鼓巷。”
秦峰的语速不快,但指令清晰,不容置疑。
“A口出来,往北走三百米,路东,有一家‘尘嚣’茶馆。我在二楼等你们。”
“好…好的。”
“十一点前,到。”
电话挂断了。
江晓-鸢放下手机,手心黏腻。
“他让我们去一个叫‘尘嚣’的茶馆。”
刘备已经站了起来,他将那卷写着“天下大势”的卡纸,小心地背在身后,像背着一把剑。
“走。”
再一次挤上地铁。
这一次,江晓鸢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无助的逃亡者。
她像一个被卷入刺杀计划的信使,怀揣着致命的情报,奔赴一个未知的接头地点。
刘备依旧看着窗外。
当地铁从地下钻出,在一段高架上行驶时,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一片灰色的、低矮的建筑群上。
那些建筑,和他住的城中村很像,拥挤,破败。
而在那片建筑群的旁边,就是CBD高耸入云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摩天大楼。
一边是蝼蚁的巢穴。
一边是神明的殿堂。
两者犬牙交错,彼此对望,构成了一副让他无比熟悉的图景。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念了一句。
南锣鼓巷,是北京最著名的胡同之一。
从地铁口出来,现代都市的压迫感瞬间被稀释。
取而代之的,是青砖灰瓦,是头顶交错的电线和鸽哨,是空气里弥漫的、烤红薯和糖炒栗子的甜香。
游人如织。
他们逆着人流,找到了那家“尘嚣”茶馆。
门脸很小,一块褪色的木头招牌,挂在门楣上。
推门进去,外面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
茶馆里很安静,光线昏暗,空气中浮动着老木头和陈年普洱的味道。
一个穿着对襟褂子的小伙计迎上来,没问他们是谁,直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秦先生在楼上,‘观云’室。”
他们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
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的门后,秦峰正坐在窗边的茶台旁。
他换下-了昨晚的旧夹克,穿了一件藏青色的中式立领短衫,头发梳理过,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他面前的茶盘上,紫砂壶正冒着袅袅的热气。
“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两个蒲团。
江晓鸢拘谨地跪坐下来,膝盖硌在微硬的草垫上,浑身不自在。
刘备却坐得从容,那姿态,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秦峰提起茶壶,给他们面前的两个小杯里,斟满了琥珀色的茶汤。
“丫头,尝尝。”他对江晓鸢说,“雨前的龙井,安神的。”
江晓鸢端起茶杯,小口抿了一下,滚烫的茶水烫得她舌头发麻。
秦峰的目光,落在了刘备身上。
“玄德公的字,杀气太重。”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茶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不适合在市井叫卖。”
刘备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城狐社鼠,自有驱赶之法。若想钓龙,鱼饵,便不能是寻常米糠。”
秦峰笑了。
“好一个‘钓龙’。”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那玄德公可想过,若是钓上来一条,自己却没能力将它拉上岸,结果会如何?”
“鱼死,或网破。”刘-备直视着他的眼睛,“但,总要试一试。”
茶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有窗外胡同里,传来的一两声自行车铃铛的脆响。
“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的?”秦峰终于问出了那个江晓鸢憋了一路的问题。
“不好奇。”刘备摇头,“汉高祖斩白蛇,天下皆知其为赤帝子。有些人的名字,本身就是一面旗。无论插在哪里,都会有人认得。”
秦峰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
“说得好。”
他从身旁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没有标识的平板电脑,在屏幕上划了几下,转向刘备。
屏幕上,是一张古老的星图。
“我们这个部门,很小,也很老。”秦峰缓缓说道,“我们不关心朝代更迭,也不关心谁主沉浮。我们只关心……历史的轨道。”
他指着星图上的一点。
“每一段关键的历史,每一个关键的人物,都像一颗星星,有它固定的轨迹和光芒。我们负责观测,记录,确保轨道不会出现大的偏离。”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星图开始变化,最终,定格在一颗黯淡的星上。
“玄德公,你就是一颗,本该在1800年前就燃尽的星星。”
“可现在,你却出现在了这里。”
秦峰抬起头,目光灼灼。
“这是一次最高级别的轨道偏离事件。是我有生之年,见过的,唯一一次。”
江晓鸢听得心惊肉跳,感觉自己在听一部科幻小说的开篇。
刘备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所以,你们想做什么?”他问,“将这颗偏离轨道的星星,抹去?”
“不。”秦峰摇头,“我们想知道,它为什么会偏离。以及,它接下来,想去向何方。”
他关掉平板。
“玄德公,你是一个活着的历史宝藏。你脑中的任何一点信息,对我们来说,都价值连城。”
“但同时,你也是一个无法估量的风险。一个行走的,随时可能引爆的,时间炸弹。”
秦峰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所以,在你我之间,不存在信任。只存在,交易。”
刘备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弧度。
“这番话,朕爱听。”
他将身体坐直。
“说吧,你们的价码。以及,你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能给你的,是一个身份。”秦峰说,“一个能让你在这个时代,自由行走的合法身份。包括住处,以及足够你体面生活的基本用度。”
江晓-鸢的眼睛瞬间亮了。
一个身份!
这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而我们想要的,”秦峰顿了顿,“很简单。”
“我们要你,配合我们的研究。回答我们所有的问题。关于汉末的一切,政治,军事,经济,民生……所有。”
“除此之外,在未经我们允许的情况下,你不能以‘刘备’的身份,接触任何公众人物,或公开发表任何可能引起社会动荡的言论。”
“你,只能是我们的‘顾问’。”
刘备听完,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窗外,那片被四合院的屋顶切割成的、狭长的天空。
许久,他才开口。
“若朕,只是想做个富家翁,安度余生,这个交易,很公平。”
他话锋一转。
“但朕,不是。”
秦峰的眉头,微微蹙起。
“那你想要什么?”
“朕要入局。”
刘备转回头,一字一句。
“朕要看的,不是故纸堆里的汉末。而是这正在发生的,天下大势。”
“朕要的,不是一个被圈养的身份。而是一个,能让朕在这盘新棋局上,落子的资格。”
秦峰沉默了。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老人。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顽固而炽热的火焰。
他终于明白,这个人,即使被剥夺了皇袍、军队、疆土,他骨子里的东西,也从未改变。
他天生,就是个棋手。
让他只观棋,不落子,比杀了他还难受。
“玄德公。”秦峰的语气变得无比凝重,“你可知,你这个要求,有多危险?”
“危险?”刘备笑了,“朕这一生,何日不曾身处险境?”
秦峰闭上眼,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再次睁开时,他的眼神,恢复了冷静。
“好。”
他从平板电脑里,调出了另一份文件。
“想入局,可以。但棋手,总要有自己的筹码。”
他将平板推到刘备面前。
上面,是一份错综复杂的图表,和几段文字。
江晓鸢凑过去看,只看到“长三角产业集群”、“珠三角供应链”、“西部陆海新通道”这些她似懂非懂的词。
“这是我们内部的一个研究课题。”秦峰解释道,“关于国内三大经济板块,在未来十年,可能出现的竞争与合作格局推演。”
“众说纷纭,吵了半年,也没有定论。”
他看着刘备。
“玄德公,你不是想看天下大势吗?”
“这就是如今的,天下三分。”
“你若能就此事,拿出一份,让我们这群凡夫俗子,都拍案叫绝的策论来……”
“我便为你,争一个‘局中人’的身份。”
江晓鸢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让一个古人,去分析现代经济战略?
这已经不是强人所难,这是羞辱!
她正想开口反驳,却看到刘备,已经伸出手,拿起了那个平板。
他看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图表和陌生的名词,就像当年,在隆中,看着孔明递上的那份西川地图。
他看了很久。
久到江晓-鸢以为他已经放弃了。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秦峰,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不屑的微笑。
“此事,”
“易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