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
暮春时节,平江路尽头的码头泊着艘乌篷船,船身被桐油刷得漆黑,连船篷边角都缝着墨色布帘,在濛濛雨雾里像块浮在水面的墨锭。码头上往来的脚夫、商贩都绕着这船走,偶有人瞥过去,也只敢飞快收回目光——这是暗河在苏州的据点之一,人唤“墨舫”,只做“不见光的买卖”。
布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雨丝斜斜飘进船内,落在来人粗布衫的肩头。
“墨砚,迟到了。”
船尾的阴影里坐着个精瘦汉子,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正是墨舫的管事周老三。他指尖转着枚铜钱,目光扫过来人时,带着暗河底层特有的审视——眼前这“墨砚”是半月前才进的据点,听说是从北边逃荒来的,懂点认字记账的本事,被分到外堂做情报传递,性子闷,话少,看着没什么特别,可周老三总觉得这人身上少了点底层人该有的畏缩。
被称作“墨砚”的人垂着眼,将怀里裹得严实的油纸包递过去,声音压得偏低,带着点刻意模仿的沙哑:“路上遇着巡捕查夜,绕了段路。”
油纸包里是三张折叠整齐的麻纸,上面用炭笔写着苏州府衙最近的动向——这是暗河外堂最基础的活计,收集市井、官府的零散信息,层层上报,最终汇总到谁手里,不是他们这些底层人能知道的。周老三接过纸,凑到船篷下挂着的油灯旁,逐字逐句地看,指尖的铜钱转得更快了。
墨砚站在原地,眼角的余光却没闲着。
这墨舫看着是普通的乌篷船,实则内有乾坤。船身比寻常船只宽出两尺,船板下藏着暗格,用来存放情报和兵刃;船尾的舱门挂着厚重的黑布,里面是通往内堂的通道,据说只有能接触到“中层情报”的人才能进去。而她真正的目标,就在内堂深处的密室里——半年前,她从家族旧部那里得知,当年林家满门抄斩的罪证,被暗河的人取走,藏在了苏州据点的密室中,钥匙由据点主事保管。
她叫林砚,不是什么逃荒来的墨砚。她是江南织造世家林家的嫡女,半年前,父亲林文渊被冠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林家上下三十七口,除了当时在外求学的她,无一幸免。她从京城赶回江南时,只看到一片被烧得焦黑的宅院,和旧部偷偷塞给她的半块玉佩——那是父亲当年送给暗河某位高层的信物,旧部说,林家的案子不是简单的“通敌”,背后牵扯着暗河和朝堂的人,只有找到暗河手里的罪证,才能还林家清白。
为了这个目标,她改了名字,学了底层人的做派,甚至刻意磨粗了自己的手,混进了这墨舫。半个月来,她忍着恶心,传递着那些无关紧要的情报,看着周老三这些人靠着压榨底层、贩卖人命过活,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有针在扎她的心。
“嗯,没出错。”周老三看完了情报,将麻纸塞进怀里,又扔给墨砚一个铜板,“今晚不用守夜,去后舱歇着吧——记住规矩,夜里别瞎逛,尤其是前舱的方向。”
“知道了。”墨砚接过铜板,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金属,只觉得一阵反胃。她低头应着,转身走向后舱,脚步放得极慢,刻意踩着船板接缝处,避开那些可能触发警报的暗纹——这是她这半个月来摸清的,墨舫里藏着不少简易机关,都是用来防备底层人越界的。
后舱是间狭小的通铺,挤着四个和她一样做杂活的人,此刻都已经睡熟,此起彼伏的鼾声混着船外的雨声,显得格外嘈杂。墨砚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将铜钱放在枕边,然后缓缓摸向自己的衣领——那里缝着个极小的锦袋,里面装着半块青白玉佩,玉佩边缘刻着“林”字,是她唯一的念想。
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林砚闭上眼,父亲的脸又浮现在眼前。父亲一生耿直,专注织造技艺,曾为皇室织出“云锦龙袍”,怎么可能通敌叛国?当年抄家的官兵是深夜来的,动作快得不像常规办案,更像是早有预谋的灭口。而旧部说,那天夜里,看到有穿着暗河服饰的人混在官兵里,带走了父亲书房里的一批书信——那些书信,就是她要找的罪证。
“必须拿到那些信。”林砚在心里默念,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今晚是个机会。周老三刚才说不用守夜,前舱的守卫会比平时松懈,而她白天已经观察过,内堂密室的窗户对着船舷外侧,只要能避开巡逻的人,用她早年跟着父亲请来的工匠学的机关术,或许能打开窗户上的锁。
等到后舱的鼾声更响时,林砚悄悄起身。她脱下粗布衫,里面是件黑色的紧身衣,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紧身衣的袖口、腰间都缝着细韧的麻绳,用来攀爬;鞋底贴着防滑的鹿皮,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她避开睡熟的人,走到后舱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
船外的雨还没停,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墨舫周围泊着几艘普通的渔船,远处的码头挂着几盏昏黄的灯笼,光线只能勉强照到船边的水面。林砚深吸一口气,像只猫似的溜了出去,贴着船身,一步步往前舱挪。
前舱的入口处站着两个守卫,手里握着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林砚躲在一根船柱后,心里快速盘算着——这两个守卫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会换一次位置,中间有大约两息的空隙,能绕到侧面的舱窗。她从怀里摸出一小包早就准备好的滑石粉,这是用来对付窗户锁芯的,能减少摩擦,方便开锁。
等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终于等到守卫转身换位置。林砚屏住呼吸,借着夜色的掩护,飞快地绕到侧面的舱窗下。这扇窗比她想象的小,只有两尺宽,窗户上安着一把黄铜锁,锁芯是暗河常用的“九转锁”——这种锁有九个暗槽,寻常钥匙根本打不开,但林砚早年跟着工匠学过,知道怎么用细铁丝拨动暗槽。
她从袖口抽出一根细铁丝,弯成特定的形状,轻轻插进锁芯。指尖传来细微的触感,她屏住呼吸,一点点调整铁丝的角度。雨丝落在她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就在铁丝触到最后一个暗槽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巡逻的人过来了。
林砚心里一紧,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咔嗒”一声轻响,锁开了。她迅速推开窗户,闪身进去,然后轻轻关上窗户,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
密室里一片漆黑,只有从门缝里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线。林砚适应了片刻,才看清里面的布局——靠墙摆着几个木柜,柜子上着锁,中间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几卷文书。她走到木柜前,刚想尝试开锁,就听到门外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苏公子那边催得紧,让咱们尽快把苏州府衙的那批货运过去,别出岔子。”是周老三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更沉稳,带着点上位者的威严:“知道了。对了,林家旧案的那批文书,还在原来的地方吗?”
“在呢,锁在最里面的柜子里,没人动过。”周老三的声音带着点谄媚,“您放心,苏公子交代的事,咱们不敢怠慢。”
“嗯。”那个沉稳的声音顿了顿,又道,“最近据点里新来的人,都盯紧点,别混进不该混的人。尤其是‘墨砚’那个,周老三,你多看着点,我总觉得那人有点不对劲。”
林砚的心猛地一沉——他们在说她!而且,他们提到了“林家旧案”!还有那个“苏公子”,难道是……苏昌河?
她攥紧了手里的铁丝,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苏昌河,暗河苏家的人,传闻中野心极大,手段狠辣,一直在暗中谋划掌控暗河。难道林家的案子,和他有关?
就在这时,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砚知道不能再等了,她飞快地走到最里面的柜子前,用铁丝撬开柜子的锁,里面果然放着一个木盒。她打开木盒,里面是几卷泛黄的文书,最上面一卷的封皮上,赫然写着“林文渊案”三个字!
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刚想把文书揣进怀里,就听到“吱呀”一声,密室的门被推开了。
“谁在里面?!”
周老三的声音带着警惕,油灯的光线照了进来,落在林砚的身上。林砚心里一慌,转身就往窗户跑。周老三见状,大喊一声:“抓贼!”然后拔出刀追了过来。
林砚冲到窗边,推开窗户,纵身跳了出去。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她顾不上寒冷,奋力向远处的渔船游去。身后传来脚步声和呼喊声,还有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擦着她的耳边飞过。
她游到一艘渔船下,屏住呼吸,躲在船底。直到上面的呼喊声渐渐远去,才慢慢探出头,抹掉脸上的水。怀里的文书被油纸包着,没湿,她松了口气,心里却沉甸甸的——她拿到了一部分罪证,但也暴露了自己。
雨还在下,夜色依旧浓重。林砚看着远处的墨舫,眼神变得坚定。
苏昌河……不管林家的案子和你有没有关系,我都会找到真相。
她攥紧怀里的文书,悄悄爬上渔船,消失在茫茫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