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境之梦。
她赤脚踩在没有一丝纹路的深灰地面上,触感凉得像浸了水的玉,干净得连一粒尘埃都寻不见。头顶是压得很低的墨蓝色天幕,没有星子,没有月亮,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暗,把天地间的空间拉得无限空旷。
风是唯一的声音,极轻,从不知名的方向飘来,掠过她的指尖时带着细弱的凉意,却吹不散周遭的寂静。这里没有边界,目之所及只有灰与暗的渐变,连自己的影子都淡得几乎要融进地面里,胸口像压着半块湿棉,闷得人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第一次,神明是从暗蓝色天幕里 “落” 下来的。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就像一团更浓的暗凝结成了轮廓。祂没有具体的面容,只有一片模糊的、类似光晕的墨色轮廓裹着优雅的衣装,衣料像是流动的烟雾,垂落时没有褶皱,也没有重量。祂就站在不远处,距离明明能看清衣袍的纹路,却又觉得隔着无法跨越的虚空。
神明带来的感受是层层叠叠的,像潮水漫过脚踝,慢慢往上涌。
首先是窒息感,不是空气不足的憋闷,而是祂的存在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的指尖开始发麻,连抬手的力气都消失了,只能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稍微重一点就会惊扰什么。
接着是渺小感。在这片空旷里,她本就像一粒尘埃,而神明的出现让天地都成了祂的背景,她低头能看见自己的脚趾陷在灰土里,却感觉自己正在被无形的目光穿透。虽然看不到祂的眼睛,可她清晰地知道自己被审视着,从发丝到指尖,连藏在心底的念头都像被摊开在暗夜里,无处遁形。
最后是一种矛盾的平静。祂没有攻击性,也没有传递任何情绪,可那股压抑感里藏着一种 “既定” 的意味,像知道所有结局的旁观者,让她突然放弃了挣扎,甚至生出一丝茫然的顺从 —— 仿佛在祂面前,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动作都是多余的,只能等着祂给出下一步的 “指令”,连害怕都变得很淡,只剩下沉在心底的、无力的压抑。
祂好像在看她,看她赤脚踩在灰地上的模样,看她攥紧的指尖;又好像没在看她,目光穿透了她的身体,落在这片空旷暗夜里的某个虚无角落,落在连她都看不见的边界之外。
深灰地面的凉意还是老样子,连风掠过指尖的轻重都和前几次梦境分毫不差。墨蓝天幕压得更低了些,她赤脚站在原地,没有第一次的慌乱,只有一种熟悉到刺骨的压抑。
这一次,她不用再猜了。
直到上一次梦结束前,她才在心里轻轻落下那个名字:命途司衡,维尔斯迈恩克特。
恒以女相示人,司掌万物平衡之道。
自身身份于她而言是片空白,唯有手腕上的字迹清晰可辨:金红色一笔一划刻着的“沉渊”,或许是她的名字。她已在此地停留半月有余,眼底藏着茫然,心中却存着一丝希冀 —— 那位神明,或许知晓她的来处与归属。
她心念一动,当即疾步奔赴记忆中那处常遇神明之地。
刚迈开几步,不安涌上心头,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跟着慢半拍,只剩种抓不住的慌在心里绕。
从她停下脚步到赤色的字符出现只一瞬间。
【ERROR】
【ERROR】
【ERROR】
血红的字符像失控的警报灯,固执地在视野里跳动,每一次刷新都带着轻微的视觉卡顿。指节突然泛起细密的冷汗,刺啦刺啦的杂音,像是电线短路时的嘶鸣。
然后,像是某个隐藏的触发键被撞开,她瞳孔骤缩的瞬间,跳动的字符骤然消失。
【System Self-Check】
【Repairing】
新的字符同样是鲜红欲滴的色泽,字迹却比之前更锐利,像是高能粒子直接打在视网膜上,炸开时带着灼人的温度。
【17% progress】
【35% progress】
【61% progress】
那道凝血般的暗红进度条突然顿住 —— 数字在 62 的位置跳了两下,像濒死者最后的抽搐,随即彻底僵住。
【 Repair Failed】
先是那些悬浮的字符开始异动,它们在视野里微微震颤,原本规整的轮廓渐渐扭曲、淡化,像是被水洇开的墨痕。紧接着,这细微的崩解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连锁的涟漪——周围悬浮的数字、流动的代码,甚至是空气中无形的逻辑线条,都开始失去支撑,纷纷断裂、散落。
这种崩塌并未停歇,它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从小到不可察的符号,到眼前的景物,最终攀附上那片压在头顶的暗色天幕。原本厚重如铁的天幕,此刻竟脆弱得像被无形的手撕碎的幕布,没有剧烈的声响,只有无声的碎裂,无数块暗灰色的“碎片”从高处剥落,在空中划过短暂的轨迹后,便化作更细小的颗粒。
整方天地都在这一刻显露出它虚假的本质,所有的存在都在快速消解、崩塌,最终无一例外,尽数归于那阵弥漫开来的尘埃之中,仿佛从未真实存在过。
耳边残存的断断续续的机械音挣扎着吐出几个含混的音节,干涩且短促,随即戛然而止,只剩令人心悸的静默。
许久,冗长的梦境如潮水般骤然褪去,她挣扎着脱离那片混沌,像溺水者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出水面。浑身冷汗涔涔的她,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碎肋骨,梦里那些模糊的碎片在脑海中闪回,而她只记得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机械音。
她枯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如同死去的静态风景,知道身体的痛觉唤回她的神智。
心口传来的剧痛让她动容。不是因为怕痛,而是别的什么。
她的身上并没有伤口,但是能感觉到,是心脏裹挟着刀刃跳动。
神陨了。
早在『烈阳』索恩克斯陨落时她就知道了。
…『烈阳』死于黑日的灼烧。而她陪着祂,熬过了每一缕火焰舔舐皮肤的感受。
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传痛感的地方,想着梦里的那个“祂”。
祂要死了吗?
祂是神。
祂不会死的。
巨大的星图上,隐约可见几个群星围成的影像,大部分亮着,只有『烈阳』和『牵机』两座已经彻底熄灭,还有一座已经模糊到分辨不出了。
正对着的贵妃榻上斜倚着一个人,半张脸藏在黑暗中,只能借着反光看到一双眼睛。
重瞳。
桌上摆着的天平无风自动,血红的一边向下倾斜了一点。那人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眉眼间浮上了玩弄猎物的性质。她(他?)伸手拈起一个看不出材质的银色砝码,放到了漆黑的一边。动作幅度太大,天平彻底失衡,无规律地摆动着。
“你赢不了的,维尔斯。”
“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