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沈明琛又一次站在慕容羽的墓前。
距离她离世已一年有余,可他每次征战归来,第一个去的地方不是皇宫复命,不是将军府,而是这座藏在竹林深处的小坟。墓碑上只简单刻着“爱妻慕容羽”五个字,一如她生前不喜繁华的性子。
“阿羽,我回来了。”他轻声道,粗糙的手掌抚过冰凉的墓碑,仿佛还能触到她温热的肌肤。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带回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
六岁的慕容羽提着鹅黄色的裙摆,在青石板路上追着七岁的沈明琛。两条小辫在脑后欢快地跳跃,像极了春日里翩跹的蝴蝶。
“明琛哥哥,你慢些!”她气喘吁吁地喊道。
沈明琛闻言立刻停下脚步,转身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刹不住脚步的她。两个孩童笑作一团,惊起了枝头的麻雀。
那是大周朝京城最寻常的一条小巷,两旁是斑驳的白墙黑瓦,墙头探出几枝不甘寂寞的桃花。沈家和慕容家比邻而居,两家大人交好,两个孩子更是形影不离。
慕容羽活泼俏皮,是巷子里的小太阳;沈明琛豪爽仗义,是孩子们公认的“小将军”。他习武时,她就在一旁托着腮看;她学琴时,他便是最忠实的听众。大人们常打趣说这对青梅竹马日后定要成亲,两个孩子听了,一个羞红了脸,一个挺直了腰板说“正合我意”。
然而好景不长,慕容羽十二岁那年,父亲外放为官,她随父母迁往江南。离别那日,她哭成了泪人,沈明琛却倔强地没有落泪,只将随身佩戴的玉佩塞到她手中。
“四年后你回来,我便用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四年,对少年人而言是何其漫长的光阴。
慕容羽离开后第三年,沈家因军功被册封为将军府,沈明琛随父出征,一战成名,成了京城最耀眼的少年将军。而慕容家也因政绩卓著被召回京城,官至尚书。
十六岁的慕容羽回到京城时,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江南的烟雨滋养了她如玉的肌肤,却未曾磨灭她眼中的星光。只是她没想到,刚回京不久,就听闻自己与沈明琛早有婚约,更听说沈明琛心中另有他人。
“听说沈小将军心仪丞相千金,不知真假。”
“两家联姻,不过是政治需要罢了,沈小将军心里有人啦!”
茶楼里,慕容羽无意中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四年光阴,果真改变了许多事么?
此时的沈府,沈明琛正与父亲激烈争执。
“父亲明知我心属阿羽,为何还要散布我中意他人的谣言?”
沈老将军面色凝重:“慕容家如今在朝中处境微妙,这桩婚事未必是好事。丞相府才是更好的选择。”
“我不管什么朝堂局势,我只要阿羽。”沈明琛目光坚定。
而慕容府中,慕容羽的兄长慕容止正在书房中与她对弈。
“沈明琛那小子,这几日常来找我打听你的事。”慕容止落下一子,状似无意地说道。
慕容羽执棋的手顿了顿:“哥哥何必骗我,满京城都知道他心中有人了。”
慕容止轻笑:“那你可知道,他心中的人是谁?”
慕容羽摇头,心中泛起一丝酸楚。
“三日前他喝醉了,拉着我说了半宿的话。”慕容止抬眼看向妹妹,“他说江南四年,他无一日不想念那个提着鹅黄裙子追着他跑的小姑娘。”
慕容羽怔住了,手中的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
大婚当日,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新房内,红烛高燃。沈明琛轻轻掀开盖头,映入眼帘的是慕容羽含羞带怯的容颜。四目相对,恍如隔世。
“京城传闻,沈小将军心有所属,不知是哪家千金?”慕容羽故意问道,眼中却藏不住笑意。
沈明琛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传闻中的人是你,我心慕之人亦是你。从六岁起,便从未改变。”
然而好景不长,朝堂风云变幻,慕容家遭人构陷,地位一落千丈。沈家父母开始后悔这门亲事,频频向丞相府示好。
一日深夜,慕容羽正准备歇息,忽听窗外传来熟悉的叩击声——那是他们年少时的暗号。她推开窗,只见沈明琛一身夜行衣,目光灼灼。
“阿羽,家族要我另娶他人。”他声音低沉,“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慕容羽心跳如鼓:“你...什么意思?”
“我们私奔吧。”他向她伸出手,“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只属于彼此的生活。”
月光下,他的眼神坚定如磐石。慕容羽只犹豫了一瞬,便将手放入他的掌心。
“好。”
“你想清楚了?这一走,你可就做不成将军夫人了。”沈明琛认真地问。
慕容羽笑了,一如十六岁那年在巷子里追逐他时的明媚:“我从来想要的,都只是做沈明琛的妻子。”
他们的出走震惊了两个家族,更轰动了整个京城。少年将军为爱放弃前程,与爱人隐居深山,成了说书人口中最凄美的传奇。
而在深山之中,他们确实过上了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沈明琛用积蓄买下一处山居,虽不如将军府豪华,却温馨舒适。他学会了砍柴、打猎;她则洗手作羹汤,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如今也能做出一桌可口的饭菜。
每逢月圆之夜,他们会相拥坐在院中看月亮。沈明琛会轻轻哼起小时候哄她睡觉的歌谣,慕容羽则靠在他怀中,数着天上的星星。
“若能一生如此,夫复何求。”沈明琛常这么说。
然而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
边境战事又起,朝廷急需良将。一纸密信送到山中:若沈明琛愿重披战袍,朝廷便赦免他与慕容两家所有罪过,并重查慕容家的案子。
“你不能去。”慕容羽第一次如此坚决地反对,“边境凶险,我不能再失去你。”
沈明琛抚过她日渐消瘦的脸庞:“我必须去。不只是为了家族,更是为了天下百姓。况且...”他顿了顿,“庄天枢说你近来身体不适,需要好生调养。战事结束后,我带你去江南,可好?”
庄天枢是慕容止的挚爱,也是京城最有名的药师。慕容羽近日常感疲倦,慕容止便请她来为妹妹诊治。
临行前夜,沈明琛将一枚护身符放在慕容羽手中:“这是你当年去江南时,我在寺庙求的。它保佑你平安归来一次,定能再保佑你一次。”
慕容羽泪水盈眶,却强颜欢笑:“我等你回来。到时候,我们去江南,看烟雨,听评弹,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谁曾想,这一别,竟是永诀。
沈明琛出征后三个月,慕容羽的病情突然加重。庄天枢诊断后,面色凝重地对慕容止说:“是心疾,已入膏肓。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慕容羽却显得异常平静,只求兄长一件事:不要告诉沈明琛,免得他分心。
“他肩负的是家国天下,我不能成为他的负累。”
深秋时节,慕容羽已虚弱得不能下床。她让庄天枢取来纸笔,强撑着给沈明琛写信。每一笔每一划,都凝聚着她全部的爱与不舍。
“明琛,若你归来不见我,不必悲伤。我这一生,因你而圆满。只愿来世,再与你做青梅竹马,白首不离。”
写罢最后一字,她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缓缓闭上双眼,手中仍紧握着那枚早已磨损的玉佩——那是他们年少时分别,他送给她的信物。
当沈明琛大胜归来,快马加鞭赶回山中时,只见一座新坟和哭红了眼的慕容止。
“她走前很安详,一直念着你的名字。”慕容止哽咽道,“她说,谢谢你给了她最美好的一生。”
沈明琛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墓前,从日落到日出。
此后每年,无论他身在何处,都会在她忌日前后回来,陪她说说话。而今天,是他最后一次来看她了。
“阿羽,”沈明琛轻抚墓碑,如同抚摸爱人的脸颊,“边关战事已平,天下安定,我的心愿已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那是庄天枢给他的,能让人无痛苦地离开人世。
“你说过,若你先走一步,定要我好好活着。”他微微一笑,“可我做不到。没有你的世界,太过寒冷。”
夕阳西下,沈明琛靠在墓碑旁,缓缓饮下瓶中药液。视线逐渐模糊,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提着鹅黄色裙摆的小姑娘,在春日巷弄里向他奔来。
“明琛哥哥,你慢些!”她清脆的嗓音如昨。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追得那么辛苦了。他张开双臂,微笑着迎向他的小姑娘。
竹林深处,两座坟茔并肩而立,一如他们生前,形影不离。
而他们的故事,终成了京城说书人口中,那一段最美的青梅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