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墟的雪，下了整整三百年。
不是人间那种会消融的雪，而是昆仑墟特有的“玄霜”，落在青玉砌成的殿顶，三百年不化，只在岁月里沉淀出愈发凛冽的白。就像守在墟底寒潭边的那个人，白衣胜雪，眉目如被冰封的玉，三百年间，连眼睫上凝结的霜花，都未曾换过模样。
他叫沈清辞，是昆仑墟最后一位守墟人。
昆仑墟曾是三界敬仰的仙宗圣地，鼎盛时，仙鹤绕顶，仙乐彻天，门下弟子过万，皆是能翻江倒海的人物。可三百年前那场“天倾之变”，一夜之间，仙山崩塌，灵气断绝，昔日繁华化作墟里残垣，只剩下这处被大阵护着的寒潭，以及沈清辞这个不知该算活着还是早已死去的守墟人。
寒潭的水是墨色的，深不见底，据说连通着幽冥。潭面上常年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冰雾，寻常仙者靠近三步，便会被冻碎仙骨，可沈清辞就坐在潭边的玄石上，指尖偶尔轻触水面，激起的涟漪里，会浮出一些破碎的画面——燃烧的仙宫，坠落的流星，还有一张模糊的、带着血迹的脸。
他记不清那张脸是谁，只记得那双眼，像昆仑墟未封山时的星空，亮得能灼穿人心。每次画面浮现，心口就像被无形的冰锥刺穿，疼得他几乎要碎裂，可他偏要一次次去碰那潭水，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惩罚自己。
“沈仙长，该换药了。”
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三百年的寂静。一个穿着浅绿罗裙的少女，提着食盒，踩着玄霜而来。她叫阿绾，是三年前不知从何处飘到昆仑墟的，来时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是沈清辞破例用潭水救了她。
昆仑墟的大阵对外界是绝杀的，从无人能闯入，可阿绾就那样凭空出现了，像一片被风吹来的叶子。沈清辞本不想管，三百年的孤寂早已让他心如磐石，可当他看到少女颈间挂着的那半块玉佩时，指尖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
那玉佩是昆仑墟的信物，“合璧”二字各刻一半，另一半……在天倾之变时，随着那个人一起消失了。
阿绾似乎什么都不记得，醒来后只知道跟着沈清辞，给他洗衣，给他换药——他的左臂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三百年了，始终在渗着寒气，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啃噬。
“今日潭里有异动吗？”阿绾将温热的药碗递给他，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寒潭。她不怕这里的寒气，反而觉得亲切，有时甚至会对着潭水发呆，说好像听到有人在唱歌。
沈清辞接过药碗，目光落在她颈间的半块玉佩上，声音低沉：“没有。”
他从不让阿绾靠近寒潭三尺之内，那潭水里藏着的东西，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三百年前，他眼睁睁看着昆仑墟覆灭，看着那个人为了护他，被吸入潭底，而他却只能握着这半块断裂的玉佩，守着一片废墟，苟活至今。
药很苦，苦得他舌尖发麻，就像三百年间每一个日夜的滋味。
阿绾见他喝完药，小心翼翼地问：“沈仙长，你说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也像昆仑墟一样，全是雪啊？”
沈清辞抬眼，望向墟外被大阵扭曲的天空，那里只有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到日月星辰。他想起三百年前的人间，有桃花灼灼，有蝉鸣盛夏，有桂香满袖，有红梅映雪，还有……那个人笑着对他说：“清辞，等处理完宗门的事，我带你去人间看烟火好不好？”
烟火……他终究是没看成。
“外面的世界，很热闹。”沈清辞的声音有些干涩，“有很多你没见过的东西。”
“那我们能出去看看吗？”阿绾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极了记忆里那个人提到人间时的模样。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缩，刚想拒绝，寒潭里突然掀起一股巨浪！墨色的潭水翻涌着，冰雾瞬间散去，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纠缠在一起的黑色锁链，那些锁链正在剧烈震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要从潭底挣脱出来！
“小心！”沈清辞一把将阿绾拉到身后，右手掐诀，白衣无风自动，周身涌起凛冽的仙气。三百年了，这潭水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异动！
潭中央，一道黑色的裂缝正在缓缓张开，裂缝里渗出粘稠的、带着腥气的黑雾，黑雾中隐约传来无数冤魂的哀嚎，听得人头皮发麻。
阿绾被沈清辞护在怀里，却并不害怕，反而盯着那道裂缝，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悲伤。她颈间的半块玉佩突然开始发烫，发出柔和的白光，与裂缝里的黑雾相互排斥。
“这是……”沈清辞瞳孔骤缩，他感觉到玉佩里传来的气息，与三百年前那个人身上的仙元，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黑雾中突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指甲漆黑如墨，直抓阿绾而来！那速度快得惊人，沈清辞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就要触碰到阿绾的脖颈——
“铛！”
一声脆响，阿绾颈间的玉佩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将那只枯手弹了回去。裂缝里传来一声愤怒的咆哮，震得整个昆仑墟都在摇晃。
沈清辞趁机将阿绾抱得更紧，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少女，却发现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已经晕了过去。而她颈间的玉佩，此刻正与他一直贴身收藏的另一半玉佩产生共鸣，隔着衣物，传来灼热的温度。
两半玉佩，似乎在渴望着合二为一。
潭水渐渐平息，黑色裂缝重新闭合，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但沈清辞知道，那不是幻觉。潭底的东西，快要出来了。
他抱着昏迷的阿绾，回到自己居住的石室。石室很简陋，只有一张石床，一张石桌，墙上挂着一把蒙尘的长剑。他将阿绾放在石床上，伸手探向她的脉搏，却在指尖触碰到她手腕的瞬间，僵住了。
阿绾的脉搏……很微弱，而且跳动的频率，与寻常人不同，倒像是……一块失去了灵性的玉石。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三百年前，那个人被吸入潭底时，仙元尽散，肉身已毁，只剩下一缕残魂被他用半块玉佩护住，封印在寒潭深处，以防被潭底的戾气吞噬。
可现在，阿绾带着另一半玉佩出现，她的气息，她的反应，甚至她让他产生的那种莫名的熟悉感……难道说……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取出自己收藏的那半块玉佩，轻轻放在阿绾的枕边。月光透过石室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两半玉佩上，折射出破碎的光，像极了他三百年未曾流落的眼泪。
阿绾在昏迷中蹙着眉，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声音轻得像梦呓：“……清辞……”
沈清辞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个名字，三百年了，除了他自己，已经没有人再叫过。
他坐在石床边，望着阿绾沉睡的容颜，一夜未眠。寒潭的异动，阿绾的身世，玉佩的共鸣，还有三百年前那场被刻意掩盖的“天倾之变”……无数的谜团像寒潭里的锁链，将他紧紧缠绕。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昆仑墟的雪，或许终于要化了，但融化之后，露出的究竟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阿绾终于醒了。她看到枕边的半块玉佩，愣了一下，然后伸手将它拿起，与自己颈间的那半块拼在一起。
严丝合缝。
“合璧”二字，完整地呈现在眼前，玉佩上光华流转，散发出温暖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石室。
阿绾的眼神变得迷茫，一些破碎的画面在她脑海里闪过——燃烧的宫殿，坠落的身影，还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在哭着喊她的名字……
“我……”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沈清辞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他站起身，拿起墙上的长剑，拂去上面的尘埃，剑身映出他冰冷的眼眸。
“阿绾，”他说，“我们离开昆仑墟。”
无论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宿命的轮回，他都必须走下去。他要找到真相，关于天倾之变，关于那个人的下落，还有……关于眼前这个让他心绪大乱的少女。
玄霜依旧在落，可沈清辞的眼神里，却燃起了三百年未曾有过的火焰。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离开昆仑墟的那一刻，寒潭深处，那道黑色的裂缝再次悄然张开，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一丝诡异的期待。
而人间的某处，一座早已废弃的古观里，一个瞎眼的老道士突然睁开了浑浊的双眼，掐指一算，喃喃道：“三百年了，合璧现世，尘缘再启……这一次，是救赎，还是又一场浩劫？”
风吹过古观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哭泣，又像是谁在低笑。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