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一种浸透骨髓的冷,比记忆里任何一个冬天的寒意,都要彻骨。
沈弃玉蜷缩在断壁残垣的角落里,试图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件破烂单薄的衣衫。胃里像有一把钝刀在缓慢地搅动,带来空乏的灼痛。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古代世界不过三日,饥饿与寒冷,已成为他最熟悉的伴侣。
他曾有一个名字,叫林凡。但现在,他是没有户籍、没有来处、也没有明天的流民。
雨丝淅淅沥沥,敲打着破庙残缺的瓦片,汇成浑浊的水流,在他脚边蜿蜒。庙外隐约传来马蹄和车轮声,伴随着威严的呵斥。是了,今日似乎是那位新册封的宸王殿下——他曾经视若生命的哥哥,顾执璧——前往宗庙祭祀的日子。
破庙里的其他流民像被惊动的虫豸,争先恐后地匍匐着爬向庙门,伸出枯瘦的手,发出卑微的乞求。
沈弃玉没有动。
他把脸埋在膝盖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那锥心刺骨的熟悉感。
脚步声却在庙门外停下。
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流民们的乞求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抽气和雨落的簌簌声。
一双绣着暗金蟠龙纹的云靴,停在了他低垂的视野边缘。靴面洁净,不染尘埃,与他满是泥泞的赤足形成残酷的对比。
一块冰凉的东西,带着些许力道,落在他面前干裂的地面上。
不是铜钱。
那温润的色泽,熟悉的形状……是一枚羊脂白玉平安扣。
那是顾执璧二十岁生日时,他省吃俭用,打了整整一个暑假工,几乎花光所有积蓄才买来的礼物。他曾无比郑重地将其放在对方掌心,说:
沈弃玉“哥,愿你一世平安。”
沈弃玉的呼吸骤然停滞。
如今,这承载着他所有美好祝愿的信物,却像施舍乞丐的零钱,被随意丢弃在泥泞里。
然后,那个他熟悉到灵魂深处,此刻却冰冷坚硬如铁石的声音,从头顶砸下:
顾执璧“贱民,把头抬起来!”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扎进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沈弃玉摊在身侧的手,指节猛地蜷缩,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湿泥里。一股混杂着耻辱、愤怒和巨大悲凉的热流,冲上他的头顶,烧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雨水顺着他污浊的脸颊滑落,冲开些许污垢,露出底下那张虽然憔悴不堪,但眉眼轮廓依旧清晰可辨的脸庞。
他看到了。
顾执璧。
穿着绣金蟠龙的亲王礼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更胜往昔,只是那双曾经盛满对他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的波动。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沈弃玉清晰地看到,顾执璧的瞳孔猛地一缩,那强装的镇定面具上,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急速闪过。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他就这样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穿越那一刻,在巨石滚落的生死关头,明明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却在最后关头,毅然决然松开,凭借更靠近光点的位置独自挣脱,留他在黑暗与废墟中等死的人。
现在,他高踞云端,是尊贵的宸王殿下。
而他,深陷泥淖,是连名字都不配有的贱民。
顾执璧猛地转过身,华贵的衣袂翻飞,带起一阵冷风,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甚至更添了一丝厉色:“走!”
车队重新启动,碾过路边的水洼,浑浊的泥点溅了沈弃玉一脸,冰冷,黏腻,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泥水中那枚平安扣上。莹润的玉质在灰暗的天地间,散发着格格不入的微光。
沈弃玉“平安”……
这两个字,此刻像最恶毒的嘲讽,狠狠抽打着他的灵魂。 他没有去捡。 只是用颤抖的、冻得发紫的手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玉面。 然后,他撑着几乎冻僵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破庙最深的阴影里,将那枚象征着过往一切情谊与最终背叛的玉佩,彻底遗弃在了身后的泥泞之中。 当夜,高烧如烈火般席卷了沈弃玉的意识。 在他昏沉恍惚之际,一队黑衣侍卫闯入破庙,动作粗暴地将他从角落里拖出,用冰冷的绳索捆缚,塞入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带往那座象征着权力与遥远的宸王府。 地牢密室,烛火跳跃,将墙壁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沈弃玉被随意扔在冰冷的地面上,绳索勒进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反而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面前。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 顾执璧站在他面前,已换下祭祀的华服,只着一身深色常服,但周身散发的威压却丝毫未减。他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 他蹲下身,猛地揪住沈弃玉的衣领,将他半提起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崩溃的情绪:
顾执璧“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也来了?!阿衍!”
(注:此处“阿衍”可设为沈弃玉穿越前的小名,增加亲密感与虐心感)
沈弃玉因高烧而视线模糊,他只是看着对方,看着这张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陌生得令人心寒的脸。
顾执璧“听着!”
顾执璧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几乎要撕裂那破烂的衣料,
顾执璧“忘掉!把那个世界的一切,那些可笑的平等、自由、还有……还有我们之间那些可笑的过往,全都给我忘干净!在这里,没有林凡,也没有顾执璧!只有宸王,和贱民!”
他的眼眶通红,不知是醉意还是别的什么,低吼道:
顾执璧“你只能跪着,叫我殿下!明白吗?!”
沈弃玉被他剧烈的摇晃弄得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带着胸腔杂乱的共鸣,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诡异。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似乎穿透了顾执璧激动而扭曲的脸,落在了虚无的远方,落在了那个已然崩塌、回不去的过去。
沈弃玉“哥……”
他轻声开口,这个久违的称呼让顾执璧的身体猛地一僵,揪住他衣领的手无意识地松了些许力道。
沈弃玉“你还记得吗……”
沈弃玉的声音很轻,像随时会断的游丝,却带着锥心刺骨的清晰,
沈弃玉“穿越那天……塌方的时候
顾执璧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沈弃玉“你明明……已经抓住我的手了。”
沈弃玉看着他,眼底是一片被彻底焚毁后的死寂与灰烬,
沈弃玉“为什么……又松开了?”
密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烛芯燃烧时噼啪的轻响,以及顾执璧陡然变得粗重混乱的呼吸声。
那个被他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出于求生本能做出的、抛弃了唯一依赖之人的选择,被如此血淋淋地、毫无遮掩地摊开在明亮的烛光下。
沈弃玉“就为了……抢先一步……来到这个世界……当这个皇子吗?”
沈弃玉的声音带着高烧的呓语般断续,却字字如刀,狠狠剜在对方心上,
沈弃玉“用我的命……换你的……锦绣前程?”
顾执璧“不……不是那样……我……”
顾执璧试图辩解,嗓音干涩发颤,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铁一般的事实和对方那双死寂的眼睛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沈弃玉不再看他。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开对方已然松懈的钳制,支撑着虚软如棉的身体,试图站起来,维持那一点摇摇欲坠的、仅存的尊严。然而高烧和虚弱让他脚下一软,再次无力地跌坐回去,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仿佛隔绝了与这个世界的一切联系,轻声说道,像是最终的了断,也像是为自己宣读祭文:
沈弃玉“顾执璧……那条命……我还你了。” “从今往后……你我……”
他顿了顿,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压抑不住,一口鲜血骤然从口中喷出,殷红的血点溅在他破烂的前襟,也溅在了顾执璧惊慌伸过来的、颤抖的手背上。
沈弃玉“……两不相欠。”
话音落下,他头一歪,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身后,是顾执璧那撕心裂肺、充满了恐慌与绝望、却再也唤不回任何东西的呼喊。
心若死灰,万念俱寂。
有些伤口,从被划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永不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