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姐回来的消息,是村口的张婶扯着大嗓门告诉我的。当时我正挽着裤脚,在屋后那三分水田里给晚稻除稗草。
“阿蘅!你姐回来啦!坐着大马车,带着好些箱笼哩!”
我直起酸痛的腰,抹了把额角的汗。日头有点毒,晒得田埂上的泥土发白。嫡姐柳如兰,嫁去京官家里做少奶奶三年,终究是回来了。
我应了张婶一声,不紧不慢地走上田埂,在旁边的水渠里涮了涮脚上的泥,套上那双半旧的布鞋。心里盘算着,她这次回来,怕是夫家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不然怎会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节回娘家小住?
我的家在村东头,三间瓦房带个小院,是娘去世前留下的。我是庶出,爹娘去世后,嫡母和嫡姐随着在县衙谋了差事的大哥过活,我便守着这老屋和几亩薄田度日。起初日子艰难,好在这些年摸索着,田里种稻,屋后辟了菜园,还搭棚养了几只鸡鸭,日子倒也渐渐有了起色。
推开院门,果然看见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夫正往下搬箱子。嫡姐柳如兰正站在院中,用一方素白绢帕轻轻掩着口鼻,眉头微蹙地打量着这略显简陋的院落。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绸缎裙褂,虽比记忆中华丽不少,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和郁气。
“姐姐。”我唤了一声,声音平静。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我沾着泥点的粗布衣裙和晒成小麦色的脸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换上惯有的、带着些许疏离的关切:“阿蘅?你……你怎么弄成这般模样?在田里做活?”
“嗯,除稗草。”我走到井边,打水洗手脸,“姐姐怎么突然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她叹了口气,绢帕在指尖绞了绞:“你姐夫……他外放去了南边烟瘴之地,我不便跟去,便回来住些时日。”她说得含糊,但我听得明白,只怕不是“不便”,而是“不能”或“不愿”。那位姐夫家风严谨,怕是容不得她独自在京享福,又嫌南边艰苦,才打发她回娘家。
“哦。”我擦干脸,没多问,只道,“屋子我时常打扫,姐姐原先那间还空着,就是简陋些。”
她跟着我进屋,看着屋内虽旧却整洁的桌椅,窗台上我用破瓦罐养着的几株野菊,神色缓和了些,却还是忍不住说:“阿蘅,你一个女儿家,总守着这几亩地也不是办法。不如我跟大哥说说,在县城给你寻个轻省些的营生,或者……找个踏实人家。”
这话和三年前我拒了她安排的“边关武职”后说的如出一辙。我笑了笑,从灶台边的瓦罐里倒了一碗凉茶递给她:“姐姐一路辛苦,先喝口水。我觉着种田挺好,自在。饿不着肚子。”
她接过粗瓷碗,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口喝了。凉茶是用我晒的野菊花和薄荷叶泡的,清甜解暑。她有些讶异:“这茶……”
“自己晒的,后山多的是。”我说着,转身去鸡窝摸了两个还温热的鸡蛋,“姐姐还没用饭吧?我煮碗面,再煎个蛋。”
晚饭是简单的葱花素面,配一碟淋了香油的咸菜,还有一个金黄的煎蛋。柳如兰吃得有些慢,但一碗面也见了底。饭后,我点亮油灯,在灯下缝补白天刮破的衣裳。她坐在对面,看着跳跃的灯花,忽然轻声说:“这日子……清苦是清苦些,倒也安稳。”
我没接话,心里明白,她这是对比京中繁华落尽后的感慨。只怕这“安稳”,她也未必过得惯。
果然,第二天,问题就来了。她带来的细米吃完了,看着我舀出带着糠皮的糙米,眉头又皱了起来。我装作没看见,照常煮饭。菜是园子里现摘的青菜,清炒。她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
下午,我照例要去地里。她犹豫再三,还是换上了一身半旧的细布衣裳,跟着我出了门。到了田边,她看着绿油油的稻苗,和远处连绵的青山,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是泥土和禾苗的清香。
“这便是我家的田?”她问。
“嗯,一共五亩,三亩水田,两亩旱地。水田种稻,旱地种了些豆子和红薯。”我指着田埂,“姐姐要是闲着,可以帮我拔拔这田埂上的草,免得草籽落到田里。”
她迟疑着,最终还是蹲下身,学着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拔起草来。动作生疏,没一会儿就喊腰酸。我让她到树荫下歇着,自己继续埋头干活。
日落时分,我们一前一后回家。她手上沾了泥,额发被汗水濡湿,显得有些狼狈,但眼神却比昨日多了些活气。晚上,她竟然主动帮我烧火,虽然弄得灶房乌烟瘴气。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柳如兰起初只是旁观,后来也开始试着帮忙喂鸡、浇菜。她依然不习惯糙米和简单的菜蔬,但抱怨渐渐少了。有时,我会用新收的豆子磨了豆浆,点成嫩滑的豆腐;有时,从河里捞了小鱼小虾,用辣椒爆炒,她也能就着吃下一碗饭。
一个月后,她甚至能用我教的方法,把菜园里的黄瓜腌成爽口的酱瓜。看着坛子里成功的劳动成果,她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真切的笑容。
一天,村里货郎来,她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买了几尺颜色鲜亮的细布和绣线。晚上,她在灯下描花样,对我说:“阿蘅,你整日劳作,衣衫磨损快。我给你做两身新衣裳。我这绣活,在京城也是拿得出手的,说不定还能接些绣活贴补家用。”
我有些意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点了点头:“好。”
夏去秋来,稻子黄了。收割那天,我请了同村的几个劳力帮忙,柳如兰也挽起袖子,给大家送水送饭,忙前忙后。金黄的稻谷堆满院子,在秋阳下闪着光。她站在谷堆旁,用手捧起一把稻谷,脸上是收获的喜悦和满足。
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吃着新米煮的粥,就着自家腌的酱瓜。月光如水,洒满小院。
“阿蘅,”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以前……是姐姐想岔了。总觉得女子就该依附父兄夫君,谋个富贵前程。如今才知道,这双手能种出粮食,能养活自己,心里才最是踏实。”
我笑了笑,没说话。夜风吹过,带来新稻的香气。我知道,嫡姐这次回来,或许不是荣归故里,但于她,于我,于我们这个小小的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这片土地,终究能滋养所有愿意弯腰播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