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
村口的路被雨水泡得泥泞,林晚挑着半桶井水往回走,竹扁担压得肩头生疼。走到老槐树下时,她脚下一滑,整桶水泼了大半,溅湿了迎面走来的人的裤脚。
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背着个旧帆布包,眉眼清瘦,看她的眼神没什么波澜。林晚慌忙放下担子,拿手去擦他的裤腿,指尖刚碰到布料,就被他轻轻避开了。
“没事。”他声音很低,像风吹过枯树叶。
林晚抬头,正好撞见他眼底的一点凉,像初秋的露。她讷讷道:“我赔你……或者我帮你洗了吧。”
他没应,只是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没说透,像埋在泥里的石头。林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肩头的疼还在,心里却莫名空了一块。
后来她才知道,他叫陈屹,是来村里支教的老师,也是这辈子,让她捧着真心,最后摔得粉身碎骨的人
林晚再见到陈屹,是在村小的教室里。他站在黑板前写板书,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落在他身上,连粉笔灰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是来送午饭的,是村长特意嘱咐的,说城里来的老师吃不惯粗茶淡饭。
饭盒是粗瓷的,里面是玉米饼和一小碟咸菜,还有两个她早上特意煮的鸡蛋。她把饭盒放在讲台角落,没敢多说话,转身要走时,却被他叫住了。
“林晚?”他念她的名字,尾音轻轻的,像羽毛擦过心尖。
她回头,看见他拿起一个鸡蛋,指尖摩挲着蛋壳上的细纹:“谢谢。”
那之后,她总借着送东西的由头去学校。有时是一筐新鲜的野菜,有时是缝补好的旧衣物,他从不主动要,却也从不拒绝。他会跟她聊城里的事,聊书本里的风景,她听得入神,总觉得那些遥远的东西,因为他的描述,都变得真切起来。
村西头的野菊开得最盛的时候,陈屹教孩子们唱了一首歌。放学后,他坐在田埂上,一遍遍地哼着调子。林晚揣着两个烤红薯走过去,递给他一个。
“甜吗?”她问。
他咬了一口,点了点头,嘴角牵起一点浅浅的笑意。那是林晚第一次见他笑,像冰面化开一道缝,漏出底下藏着的暖。她鼓起勇气,小声说:“陈老师,我……我想跟你学认字。”
他没犹豫,答应了。
往后的每个晚上,村头的老槐树下,都有两个身影。他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教她认简单的词语,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柔得不像话。林晚心里的念想,像野菊一样疯长,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直到那天,县里来了电话,说有个回城的名额,给了陈屹。
他没告诉她,是她从村长媳妇嘴里听来的。她跑到学校找他,他正在收拾行李,帆布包还是来时的那个,只是装得更满了。
“你要走?”她的声音发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陈屹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嗯。”
“那……那你还回来吗?”她追问,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晚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见他说:“不了。”
她看着他把那本教她认字的笔记本放进包里,看着他扛起帆布包,一步步往村口走。她想追上去,想问他那些晚上的月光和笑容是不是假的,想问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过她,可脚步像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
陈屹走到老槐树下时,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和初见时一样凉,只是好像多了点什么,又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巷口,像当初来的时候一样,没留下一句话。
林晚站在原地,直到太阳落山,直到月亮升起,手里的烤红薯早就凉透了,像她的心一样。后来,村小换了新老师,老槐树下再也没有过教认字的身影,只有野菊年复一年地开,开得热烈又寂寞。
日子像村口的河水,不急不缓地淌了五年。
林晚没再嫁,依旧守着老宅,只是不再总往村小跑。她学会了认很多字,能自己读完整本的书,那些陈屹教她写的字,被她抄在泛黄的纸上,藏在木箱子最底下。她还是会种野菊,屋前屋后种得满满当当,每年秋天,金黄的花铺展开,风一吹,香气能飘到巷口。
有人说她傻,守着个没结果的念想,她只是笑笑,不辩解。
那年秋收刚过,村里来了辆小汽车,是稀罕物。车停在老槐树下,下来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身形清瘦,眉眼依稀是当年的模样,只是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沉稳。
是陈屹。
林晚正在院子里翻晒稻谷,抬头撞见他的目光,手里的木耙“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也看见了她,脚步顿了顿,走了过来。五年未见,他的声音变了些,不再像从前那样低哑,却也少了几分温度:“林晚。”
她攥紧了衣角,指尖冰凉,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陈老师。”
还是当年的称呼,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
他环顾了一圈院子,目光落在那些野菊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快得让人抓不住。“我回来看看。”他说。
林晚点点头,没敢多问。她去屋里倒了碗水,递给他,碗沿被她的手指攥得发烫。他接过,喝了一口,没说话。
沉默像潮水,将两人淹没。
后来还是村里的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他这些年的情况,说他有出息了,在城里当了干部。陈屹应付着,脸上带着客气的笑意,却始终没再看林晚一眼。
他在村里待了半天,去了趟村小,又在老槐树下站了许久,然后就准备走了。
林晚看着他走向汽车,终于忍不住追了两步,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陈屹,当年你……”
话没说完,就被他身边的女人打断了。那女人穿着体面的连衣裙,挽着陈屹的胳膊,笑容温婉:“阿屹,该走了,爸妈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
陈屹回头,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像看一个陌生人。“保重。”他只说了两个字,便转身上了车。
汽车发动,扬起一阵尘土,迷了林晚的眼。她站在原地,看着车影消失在路的尽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脚下的泥土里,瞬间没了痕迹。
她后来才从村长嘴里知道,陈屹当年回城,是因为母亲病重,需要人照顾,而他现在的妻子,是当初帮他母亲治病的医生的女儿。
原来他不是无情,只是他的深情,从来没给过她。
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压垮了老宅的一角屋檐。林晚没修,只是把那些抄满字的纸和那本旧笔记本,一起埋在了野菊丛下。
开春的时候,野菊没再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