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抵达青川镇的那个傍晚，雪粒子正敲打着中巴车的车窗，像无数细碎的玻璃在跳。车窗外的景色从鳞次栉比的高楼渐变成低矮的灰瓦白墙，最后停在一道爬满枯藤的石拱门前，司机师傅叼着烟卷喊了声“青川到了”，嗓音裹在冷雾里，散得很慢。
他拎着半旧的黑色行李箱走下车，箱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口格外清晰。巷口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薄雪，像缀了圈碎银子。树旁立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青川巷”三个字，笔画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边角还翘着层起皮的漆皮。
“小伙子，找谁家？”卖烤红薯的老奶奶掀开保温桶的盖子，白气瞬间腾起来，裹着甜香飘过来。她戴着顶藏青色的绒线帽，帽檐上沾了点雪，眼神落在林砚手里的信封上——那是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信封上用钢笔写着“青川巷17号，沈清和收”，字迹是母亲惯用的小楷，清秀得像初春的柳芽。
“找沈清和先生。”林砚把信封攥得紧了些，指腹蹭过纸面，有点发潮。他其实没见过沈清和，只从母亲偶尔的念叨里知道，这人是母亲的远房舅舅，在青川镇住了一辈子，母亲年轻时来这儿待过半年，总说巷子里的梅花开得比别处艳。
“沈先生啊，往前第三个门就是。”老奶奶用烤红薯的铁铲指了指巷深处，“不过你得敲门重些，他耳朵背，又总关着窗听戏。”
林砚道了谢，拖着行李箱往巷里走。青川巷比他想象中更窄，两侧的砖墙最高处能碰到一起，形成道细长的天，雪粒子从那道缝里落下来，落在他的围巾上，很快化成小水珠。巷子里的门大多是深褐色的木门，有的挂着红灯笼，有的贴着褪了色的春联，门环上的铜绿在雪光里泛着暗哑的光。
走到第三个门时，他停住了。那扇门比旁边的更旧些，门楣上挂着块小小的木匾，刻着“听雪斋”三个字，字体遒劲，像是用刀直接凿上去的。门环是黄铜的，摸上去冰凉，他抬手敲了敲，“咚咚”的声音在巷里传开，里头没动静。
他又敲了敲，这次更重些，终于听见里头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椅子被挪动的声音，接着是缓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咔嗒”一声开了道缝，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袍的老人探出头来，头发花白，梳得整齐，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眯着，像在仔细辨认他。
“你是？”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老派的温和，说话时会轻轻晃一下头，像在跟着什么节奏。
“沈先生您好，我是林砚，我母亲是林晚。”林砚把信封递过去，手指有些发僵，“她让我来看看您。”
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些，他接过信封，没立刻拆，而是侧身让开道：“进来吧，外头雪大。”
林砚走进院子，才发现这院子比门脸看着宽敞。院中央有棵老梅树，枝干虬结，虽然没开花，却透着股苍劲的劲儿，树下摆着张石桌，石凳上积着层薄雪。正屋的门帘是靛蓝色的，绣着几枝竹，掀开门帘时，一股暖融融的气息裹着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靠墙摆着个旧书柜，里面塞满了书，有的书脊都泛黄了，柜顶放着个收音机，正小声播着京剧，咿咿呀呀的，像是从旧时光里飘出来的。靠窗的位置摆着张书桌，桌上铺着宣纸，砚台里还剩些墨，旁边放着支狼毫笔，笔杆被摩挲得发亮。
“坐吧，我给你倒杯热茶。”沈清和把信封放在书桌一角，转身走向屋角的煤炉，炉子上坐着个搪瓷壶，正冒着热气。他的动作很慢，背有点驼，棉袍的下摆扫过地面，留下轻微的摩擦声。
林砚在书桌旁的木椅上坐下，目光落在宣纸上——上面写着半首诗，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字迹清瘦，却透着股韧劲，墨色有的深有的浅，像是写了很久。
“你母亲还好吗？”沈清和端着杯热茶走过来，杯子是粗瓷的，杯身上画着朵简单的梅花。他把杯子放在林砚面前，自己则坐在对面的藤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挺好的，就是最近总念叨起青川镇，说想回来看看梅。”林砚捧着杯子，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他想起母亲收拾行李时的样子，她把信封递给他，眼眶有点红，说“你沈舅舅年纪大了，一个人住，你多陪他待几天”。
沈清和听了，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你母亲小时候最爱在这院子里玩，梅花开的时候，她总爬到树上去摘，为此摔过好几次，还不肯哭。”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梅树上，“后来她回城里上学，每年冬天都会给我寄信，说城里的梅没有青川镇的香。”
收音机里的京剧换了段，调子变得有些苍凉，沈清和跟着轻轻哼了两句，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林砚看着他，突然觉得这老人像极了院中的老梅树，沉默，却有自己的风骨，在这旧巷里，守着一方小院，守着一段段旧时光。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还夹杂着女孩的声音，清脆得像雪地里的铃铛：“沈爷爷！沈爷爷！您在家吗？”
沈清和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对林砚说：“是隔壁的丫头，叫苏晓，总爱来我这儿蹭书看。”他起身走向门口，脚步比刚才快了些，像是多了几分活力。
林砚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的信封，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感觉——或许这次来青川镇，不只是为了母亲的嘱托，更是为了寻找些什么，一些被时光藏在旧巷里的故事，一些关于温暖与坚守的东西。
雪还在下，落在院中的梅树上，落在青川巷的石板路上，落在每个人的心头，悄无声息，却又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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