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聿蹲在井边,刷洗着木桶里的衣物。
水很凉,刺得他指骨发僵。皂角的涩味混着井水的土腥气,钻进鼻腔。
已是深秋,院里那棵老槐树落光了叶子,枝杈像干枯的鬼爪,伸向灰蒙蒙的天。风吹过,卷起几片残叶,打着旋儿,落进他单薄的旧衣领子里,激起一阵寒颤。
他这十六年,日子就像这井水,又冷又沉。
谢家是灵州城首富,高门大院,仆从如云。可这热闹和暖和,是别人的。
他是庶子。出生那天,娘亲沈苏荷血崩而亡,没过多久,最疼他父亲的祖母也突发急症去了。于是,“灾星”这名字,就像胎记,牢牢烙在他身上。
他爹,谢崇山,从不正眼看他,几位姨母眼神里的厌恶像淬了毒的针,下人们踩低捧高,克扣他的用度是常事。谢聿从小到大的饭食常常是馊的,冷的,剩的,衣服是兄长他们穿旧不要的,洗的发白,还带有很多补丁。
只是,他的兄长谢临风不一样。
他是家中嫡子,人如其名,玉树临风,翩翩公子,是谢崇山最喜欢的儿子也是谢家的骄阳。他这轮太阳,偶尔也会分出一缕光,照进谢聿阴暗的角落。
“阿聿”声音不高,带着笑。
谢聿回头,谢临风提着一个精致的木质食盒,站在月亮门洞下,锦衣华服,与这肮脏破败的院子格格不入。
“哥”谢聿站起身,手上还滴着水。
谢临风脸上带着笑,快步走过来,将食盒递给他,“快拿着,这是福满斋新出的杏仁酥,甜而不腻,还热乎着呢”。
谢聿接过食盒,上面的纹路很好摸,是上好的檀木,雕着花鸟,谢聿的手指在上面留下一点水渍。
“又让你破费了”
“说的什么话”谢临风拍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就像兄弟间的日常打闹,“我是你哥。”
这种话谢临风常说,每次听,谢聿的心里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又暖又涩。
谢临风看着盆里的衣服,眉头紧皱,“这些粗活,让下人们做便是。”
谢聿扯了扯嘴角,没说话。谢临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
“喏,前天出门,看见这绒帽不错,想着快要过冬了,你……”
谢临风话还没说完,院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谢临风神色一紧,把布包飞快的塞进谢聿手里,低声道“我先走了,糕点记得吃。”说完,匆匆转身,衣角在门洞处一闪,不见了人影。
像一阵风。
谢聿站在原地,怀里揣着温热的食盒和柔软的绒帽。他看着兄长消失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穿堂风的呜咽。
他转身走到屋檐下的台阶处坐下,他低头,打开食盒。四块晶莹剔透的桂花糕,散发着甜香。他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很甜,软糯可口。可他嚼着,却尝出一点苦味。
他知道谢临风是真心待他好。可这好,像偷来的。见不得光。
爹其实知道兄长接济他。有一次,谢崇山在回廊上撞见谢临风往他手里塞银子。爹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在他俩身上扫过,什么也没说,走了。
那眼神,谢聿记得。没有温度,像看两件不相干的摆设。或许在爹心里,只要不闹出格,这点小动作,无伤大雅,不值得他费神。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夜色漫上来,像墨汁滴入清水。
谢聿回到自己那间紧挨着马厩的小屋。屋里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凳。空气里有股挥之不去的、草料和牲畜混杂的气味。
他坐在床边,没有点灯。
黑暗里,他的轮廓显得愈发清晰。冷白皮在微弱的光线下,像上好的瓷器。眼型极好,睫毛很长,垂下来时,遮住眼底的情绪。他继承了母亲沈苏荷,那位灵州第一美人的好样貌,只是常年营养不良,身形清瘦,但骨架已经长开,他的个子很高,在这低矮的屋里,得微微低着头。
他从怀里摸出那顶绒帽,很普通的灰色,但厚实,柔软。他戴了一下,很快又取下,仔细叠好,放在枕边。
然后,他拿起桌上那把刻了一半的小木剑,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继续雕刻。木头屑纷纷落下,带着清新的木香。这是他少有的、能让自己静下来的方式。
屋外,隐约传来前院宴饮的丝竹声,还有几声犬吠。
这个世界很吵,又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