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北平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脆弱的、仿佛一触即碎的湛蓝。然而,在这份表面的宁静之下,某种紧绷的、不安的气息,正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流,悄然蔓延。
沈听澜与顾枕书的交往,在一种微妙而刻意的节奏中继续着。沈听澜依旧是那个主动破冰的人,但他不再仅仅以公事为借口。他会带来新淘到的孤本棋谱,与顾枕书在槐树下对弈至星子漫天;他会谈起前线见闻,那些残酷与荒诞,在顾枕书冷静的分析下,似乎也能剥离出某种悲怆的逻辑。顾枕书则依旧清冷,但沈听澜能察觉到,那冰封的外壳下,并非全无涟漪。他偶尔会因为沈听澜一个略显笨拙的关切(比如那包最终被默默收下的山楂锅盔)而眼神微动,也会在他谈及某些理想与现实的撕裂时,陷入长久的沉默,那沉默里,有着超越年龄的洞察与沉重。
这一日,沈听澜弄到了两张西洋交响乐会的票。他并非附庸风雅之人,军旅生涯塑造了他更为直接的审美,但他记得顾枕书曾随口提过,喜欢音乐中严谨的数学般的结构之美。
音乐厅里,灯光暗下,管弦乐声如潮水般涌起。沈听澜坐在顾枕书身旁,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书卷气和一丝冷冽的墨香。他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更多时候是落在顾枕书专注的侧脸上。在时而激昂、时而舒缓的乐声中,顾枕书微微闭着眼,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打着拍子,那神情是一种全然沉浸的、近乎神圣的专注。
沈听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若能一直这样,远离外界的纷扰,坐在他身边,听着他喜欢的音乐,便是这乱世中最大的奢靡。
中场休息时,灯光亮起。顾枕书睁开眼,眸中还残留着音乐带来的光影。
“没想到沈先生也喜欢这个。”他语气中带着一丝真实的讶异。
沈听澜笑了笑,没有解释票的由来,只是说:“音乐很好,能让人暂时忘记外面的事情。”
顾枕书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看穿了他拙劣的借口,但他没有点破,只是淡淡道:“可惜,幻觉终究是幻觉。幕布落下,该面对的,一样也少不了。”
他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沈听澜心中短暂的旖旎。是啊,他是沈听澜,他的肩膀上扛着无法推卸的责任,他的世界里,没有纯粹的“忘记”。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体面、显然是权贵阶层的人士认出了沈听澜,热情地围拢过来寒暄。他们谈论着时局,话语间充满了对“不安定因素”的轻蔑和对“强力手段”的推崇。沈听澜不得不应酬着,他能感觉到,身旁顾枕书的气息重新变得冰冷而疏离。
其中一人,大约是某个部门的官员,带着几分谄媚对沈听澜笑道:“沈公子年轻有为,听说府上正在为您物色佳偶?不知哪家的闺秀有此福分啊!这成了家,心也就定了,更能为党国效力嘛!”
沈听澜眉头微蹙,下意识地看向顾枕书。顾枕书已经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整理了一下长衫。
“沈先生有客,我先失陪一下。”他语气平淡无波,说完,也不等沈听澜回应,便径直朝着休息室外走去。
沈听澜的心猛地一沉。他想立刻追上去,却被身边的人紧紧缠住,脱身不得。那种熟悉的、被无形枷锁束缚的感觉,再次将他牢牢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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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情感的藤蔓也在艰难地寻找着依附。
林暮声终于在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拦住了刚从图书馆出来的苏婉清。雨丝细密,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婉……婉清。”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苏婉清显然有些意外,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在灰蒙蒙的雨景中格外醒目。“暮声哥?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有话想对你说。”林暮声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心包裹的信封,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这个……给你。”
那里面,是他辗转反侧、修改了无数遍的、凝聚了他所有文人情怀与怯懦勇气的告白信。
苏婉清看着那封信,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惊讶,有羞涩,似乎还有一丝……了然的悲伤。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信封的瞬间——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防空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北平秋日的宁静,也彻底粉碎了这酝酿已久的告白时刻。
街上瞬间大乱!人们惊呼着,奔跑着,寻找躲避之处。
“快走!”林暮声脸色煞变,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拉住苏婉清的手腕,朝着最近的防空洞方向跑去。
苏婉清被他拉着,在混乱的人流中踉跄前行,那封未送出的信,从林暮声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瞬间被慌乱的脚步践踏,浸染在泥水里,字迹模糊,如同他们尚未开始便已凋零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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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医院里,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伤员的呻吟、医护奔跑的脚步声、器械碰撞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周念初刚刚为一位重伤员换完药,听到警报,她猛地直起身,脸色煞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快速检查了一下急救药品,对旁边的护士喊道:“快!准备接收伤员!”
空袭的爆炸声由远及近,沉闷而恐怖,震得庙宇的房梁都在簌簌落灰。赵怀安带着一队士兵冲了进来,他们是负责医院周边警戒的。
“情况怎么样?”他冲到周念初身边,语气急促。
“还能支撑!但药品……”周念初的话被又一声近在咫尺的爆炸打断,气浪甚至让窗户纸剧烈抖动。
“你保护好自己!”赵怀安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关切,有责任,还有更多无法言说的东西。他转身对着士兵吼道:“守住各个入口!确保医院安全!”
在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周念初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那枚赵怀安留下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无尽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微光与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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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厅里,同样一片混乱。
警报响起时,优雅的听众们瞬间失去了风度,惊慌失措地涌向出口。沈听澜几乎是立刻推开围着他的人,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顾枕书的身影。
他看到顾枕书站在休息室的窗边,正冷静地看着外面混乱的街景,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沈听澜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跟我走!去防空洞!”他的声音因为焦急而显得有些粗暴。
顾枕书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异常复杂,有方才被权贵包围时残留的冰冷,有对眼前混乱的审视,似乎还有一丝……对他此刻失态的探究。
“沈先生不必管我。”他试图挣脱。
“别废话!”沈听澜低吼一声,不容置疑地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他在混乱的人流中,朝着相对安全的地下室方向冲去。
他的手劲很大,顾枕书感觉手腕被攥得生疼。但在这一片兵荒马乱、生死未卜的恐慌中,这只强硬而温热的手,却成了唯一确定的支点。他最终放弃了挣扎,任由沈听澜拉着,穿过尖叫与推搡的人群。
在阴暗拥挤的防空洞里,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恐惧的味道。沈听澜将顾枕书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用自己的身体隔开拥挤的人潮。外面爆炸声不绝于耳,震得头顶扑簌簌落下灰尘。
两人靠得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沈听澜低头,能看到顾枕书微微颤动的睫毛,和他略显苍白的唇。方才音乐厅里那短暂的宁静与美好,已被彻底击碎。现实的残酷,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蛮横地介入他们之间。
沈听澜看着顾枕书紧抿的唇线和低垂的眼眸,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他保护得了他一时,躲得过这空袭的炸弹,可他能否保护得了他,免受这整个时代即将倾覆的洪流?能否跨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由身份、立场和整个腐朽社会构筑的巨大鸿沟?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死亡的阴影如此逼近的时刻,他只想紧紧抓住身边这个人。
而顾枕书,在震耳欲聋的爆炸间隙,能清晰地听到沈听澜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与他擂鼓般的心跳混杂在一起。他闭上眼,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有些冰层,在炮火的灼烧下,正悄然出现裂痕。只是这裂痕的尽头,是希望的微光,还是更深的绝望,无人知晓。
防空洞外,日军的飞机仍在北平上空盘旋,投下死亡的阴影。而洞内,两颗原本平行的心,在这极致的混乱与恐惧中,被迫靠近,却又仿佛隔着一整个时代的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