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春日,在沈听澜眼中,失去了所有的明媚。自那日礼堂惊鸿一瞥后,顾枕书的身影便如同烙印,刻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带来阵阵灼痛。他动用了所有隐秘的渠道,却始终无法寻得一个能与顾枕书“自然”相遇、或是“秘密”相见的机会。顾枕书的生活轨迹简单得近乎刻板,住所到学校,学校到住所,偶尔去一趟市立图书馆,除此之外,几乎不与任何人深交。他像一只受过重伤的鹤,将自己严密地封锁在学术的湿地之中,警惕着所有外界的靠近。
沈听澜不敢贸然闯入他的课堂或家中,那只会激起他更强烈的反感,甚至可能打草惊蛇,惊动那个潜伏在暗处、可能与构陷顾枕书有关的间谍网。他只能通过赵怀安安排的、最可靠的耳目,远远地、贪婪地注视着那个清瘦的身影,了解他的一切细微动向——他今天似乎咳嗽了几声,是不是染了风寒?他去图书馆借了哪些书?他窗前的灯光总是亮到深夜……
这种近乎病态的守望,既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苦涩的慰藉。
这一日,联大理工学院组织一场小范围的高等数学研讨。沈听澜并非此道中人,但他得知顾枕书会做主要发言后,便设法弄到了一张旁听证。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灰色长衫,戴上礼帽,刻意坐在会场最后排的阴影里。
顾枕书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站在简陋的黑板前,手持粉笔,流畅地书写着复杂的微分方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教室,逻辑严密,推导精妙,将深奥的数学问题阐述得如同艺术。阳光从铁皮屋顶的缝隙漏下,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听澜看得痴了。这一刻的顾枕书,仿佛剥离了所有世俗的烦扰,纯粹地沉浸在他所追求的秩序与真理之中,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折的、近乎神性的光辉。沈听澜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骄傲、悔恨与无比渴望的复杂情愫。他多想走上前去,告诉所有人,这个光芒四射的人,曾与他月下对弈,曾收下他笨拙的礼物,曾……被他那样深地伤害过。
研讨进行到自由提问环节。一位来自物理系、对数学应用颇有研究的年轻教授,提出了一个与顾枕书理论相关的、颇为刁钻的实际应用问题,其中涉及到的边界条件异常复杂,连在场的几位资深教授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顾枕书凝神思索了片刻,正要开口,一个略带沙哑、却沉稳有力的声音从后排响起:
“或许,可以考虑引入一个分段连续的辅助函数,在临界点采用变分法处理,再结合边界层的渐进展开思路。”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顾枕书,都诧异地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沈听澜缓缓摘下礼帽,站起身。他迎着顾枕书骤然冰冷、甚至带上一丝愕然与薄怒的目光,平静地继续说道:“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浅见。早年在家母督促下,也曾涉猎过一些数学典籍,记得拉格朗日处理类似问题时,似乎有过相关论述。”
他说的并非虚言。他母亲出身江南书香望族,于算学一道颇有造诣,他幼时确实受过严格的训练,只是后来志不在此,才转向了军政。此刻,为了能与他有片刻的、哪怕只是学术上的交流,他不惜暴露了自己,抛出了这个深思熟虑过的思路。
顾枕书看着他,眼神里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惊异。沈听澜提出的思路,虽然粗糙,却恰好指向了一个可能解决难题的方向,绝非信口开河。
那位提问的物理系教授眼睛一亮,抚掌道:“妙啊!这位先生高见!引入分段函数和变分法,确实可以绕过那个棘手的奇点问题!顾先生,您看……”
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到了顾枕书身上。
顾枕书垂下眼帘,避开沈听澜那灼热而专注的凝视,沉默了几秒。再抬眼时,眼中已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他转向黑板,一边快速书写,一边用他那特有的、冷静的语调说道:
“这位先生提出的思路,具有一定的启发性。我们可以这样构建辅助函数……在临界区域,采用如下变分格式……结合边界层理论,最终的渐近解形式应当是……”
他没有看沈听澜,仿佛只是在点评一个普通旁听者的意见。但他的推导,却完美地印证并极大地完善了沈听澜那个粗略的想法,将其提升到了一个严谨而优美的数学高度。
教室内响起了由衷的、热烈的掌声。那位物理系教授更是连连称赞。
沈听澜站在原地,看着顾枕书在掌声中微微颔首,然后面无表情地收拾起自己的讲稿,准备离开。他心中百味杂陈。他为顾枕书的才华感到骄傲,也为这短暂的交集感到一丝卑微的欢喜,但更多的,是那咫尺天涯的疏离感带来的、钻心的疼痛。
他鼓起勇气,在顾枕书即将走出教室门口时,快步跟了上去,在走廊里压低声音唤道:“枕书!”
顾枕书的脚步顿住了,却没有回头。
“枕书……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沈听澜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我……我有话想对你说。关于……关于当年北平的事,那些证据……”
“沈先生。”顾枕书终于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学术讨论,各抒己见而已。至于其他,你我之间,无话可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沈听澜的心脏。
“那些证据是假的!是有人故意构陷!”沈听澜急切地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他的手臂,“我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那个在图书馆外与你交谈的人,很可能就是关键!他现在就在昆明!我这次来,就是为了……”
“为了什么?”顾枕书打断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嘲讽,“是为了继续监视我,还是为了用新的‘线索’来审问我?沈长官?”
“沈长官”三个字,他咬得格外重,像三根冰冷的针。
“我不是……”沈听澜痛苦地辩解,却被顾枕书再次打断。
“沈先生,过去的事,我已不想再提。”顾枕书的目光掠过他,投向走廊窗外明晃晃的阳光,语气带着一种彻底的疲惫与疏远,“你在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请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打扰我的生活。”
说完,他不再给沈听澜任何开口的机会,决绝地转身,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沈听澜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走廊里空荡无人,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聒噪的蝉鸣。阳光刺眼,他却感觉浑身冰冷。
试探的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顾枕书心中的那道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在时间的沉淀下,结成了更厚、更硬的痂。而那个潜伏在昆明的危险分子,像一颗定时炸弹,让他既想尽快清除,又害怕在清除的过程中,再次误伤那个他拼尽全力也想保护的人。
就在这时,赵怀安匆匆从楼梯口走来,神色凝重地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沈听澜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方才的失落与痛苦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猎手的冷静与果决。
“确定他的落脚点了?”
“基本确定,在城南的一家小旅馆,化名‘陈先生’。”
“盯紧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打草惊蛇。”沈听澜沉声下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顾枕书消失的方向,心中暗道:“枕书,再等等……等我揪出这只幕后黑手,洗清你的冤屈……到那时,你是否……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如同昆明变幻莫测的春日天气,笼罩在一片沉重的阴云之中。旧痕未愈,新的危机与博弈,已然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