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不是从太阳穴开始的,也不是后脑勺。
那感觉,像是有人把一根烧红的铁钎,从我的天灵盖正中央,一寸一寸地捅了进来。
我正坐在出租屋的地板上,对着一碗泡了半小时已经坨掉的泡面发呆。窗外的雨下得很大,敲在老式居民楼的铁皮雨棚上,发出“梆、梆、梆”的闷响。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饿过头了,低血糖。
我伸手去够桌上的面,指尖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梆、梆、梆。”
雨声不对劲。
它不再是雨点,而是一颗颗沉重的铁球,每一颗都精准地砸在我的耳膜上。我捂住耳朵,可那声音像是直接在我的颅腔里爆开,振得我牙齿发酸。
紧接着,是光。
手机屏幕幽幽的光,在我眼里瞬间炸成了一轮太阳,刺得我眼泪直流。我猛地闭上眼,可眼皮根本挡不住,那光穿透了皮肉,在我漆黑的视野里烙下无数个灼热的白点。
“救命……”
我想喊,可喉咙里只能挤出嗬嗬的漏气声。
嗅觉也疯了。
泡面里那点可怜的脱水蔬菜味,膨胀成了一座腐烂的菜市场。隔壁王阿姨家炖肉的香料味,像一把把尖刀扎进我的鼻腔。楼下垃圾桶里若有若无的酸腐气,此刻浓烈得像是我正把头埋在里面。
我蜷缩在地板上,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虾米,浑身抽搐。
我的大脑成了一个信号接收站,一个没有调频、没有降噪、功率被开到最大的接收站。整栋楼,整条街,整个世界的声音、光线、气味,像决堤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涌进我的脑子里。
三楼的小夫妻在吵架,为了谁洗碗。男人骂了一句脏话,那音节里的恶意像冰冷的虫子,顺着我的脊椎往上爬。
一楼的猫在发情,那凄厉的叫声在我听来,是一个女人临死前的哀嚎。
我甚至能“闻”到雨水冲刷柏油路后,翻起来的、混着尘土和尾气的腥味。
完了。
我要疯了。
我的精神,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感官无限放大的旷野上狂奔,而我的理智,就是那个被拖在马后、身体在地面上被磨得血肉模糊的倒霉蛋。
剧痛和混乱中,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甲在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吱呀——”
门开了。
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口,他没打伞,黑色的风衣外套被雨水浸得颜色更深,发梢还在滴水。水珠顺着他冷白的下颌线滑落,没入黑色的衣领。
他很高,逆着楼道昏暗的灯光,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神像。
我的世界还在分崩离析,噪音和光污染几乎要把我的头颅撑爆。可他一出现,就像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冰水。
不是熄灭,而是制造了一个更诡异的中心。
他关上门,隔绝了楼道里潮湿的风。
脚步声很轻,他踩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却能“听”到他鞋底沾染的雨水,正在被木地板的纤维慢慢吸收。
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像濒死的野兽,对着任何靠近的生物都想亮出爪牙。我张开嘴,想尖叫,想让他滚。
可他只是蹲了下来,离我不到一米。
“许秋野?”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深冬山谷里结了冰的泉水,清冽,干净,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奇异质感。
我愣住了。
在这片声音的炼狱里,他的声音是唯一没有变成噪音、没有扭曲、没有带着恶意的存在。它像一根最精准的音叉,在我混乱的精神频率中,固执地维持着一个清晰的基准音。
我死死地盯着他。
他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让人不敢直视的好看。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审视。他的瞳孔颜色很深,像两潭不见底的深渊。
“别怕。”他又说了一句,然后朝我伸出手。
他的手也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我下意识地想躲。
可他太快了,或者说,我的挣扎在他眼里,慢得像电影里的慢动作。
他的指尖,轻轻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冰凉的。
像一块上好的冷玉。
就是这么一下。
轰——
我眼前那轮灼热的太阳,熄灭了。
世界瞬间失去了色彩,又在下一秒恢复了正常。手机屏幕只是手机屏幕,光线柔和。天花板上的吊灯,也只是一个安安静静发光的灯泡。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还蹲在那,手指还停在我的额前。
可我脑子里的噪音还没停。三楼的争吵,一楼的猫叫,街上的车流声,依旧像无数根针,扎着我的神经。
“吵……”我终于能发出声音了,虽然嘶哑得不像话。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痛苦,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捂住了我的耳朵。
他的掌心同样冰凉,但贴上来的瞬间,整个世界,安静了。
不是那种死寂的、真空的安静。
我还能听到雨声,但它又变回了那个敲在雨棚上的、催人入眠的“梆、梆、梆”。我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剧烈,但真实。
所有疯狂的、过载的、充满恶意的声音,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世界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我的T恤,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我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我只能看着他。
这个突然出现,用一种近乎神迹的方式,将我从地狱里捞出来的男人。
“你是谁?”我问。
他收回了捂着我耳朵的手,但点在我额头的手指没有移开。那一点冰凉,像一个锚,将我即将再次漂走的意识牢牢地钉在原地。
“樊茂离。”他回答,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个向导。”
向导?
那是什么?送人上路的导游吗?
我脑子里一团浆糊,无法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我只知道,他不能走。他一走,那个地狱会立刻卷土重来。
“你……”我抓住他的衣袖,用尽全身的力气,“别走。”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但我没看清。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那眼神很复杂,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像是猎人看到心仪猎物时,那种志在必得的玩味。
“我不走。”他说,“在你学会控制之前。”
“控制什么?”
“你的精神力。”樊茂离的手指顺着我的眉骨,轻轻滑到我的太阳穴,然后不轻不重地按揉起来,“恭喜你,许秋野。就在刚才,你觉醒成了一个哨兵。”
哨兵……
又是一个陌生的词。
但我没力气问了。他按揉的动作很舒服,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渗入我发胀的太阳穴,抚平那些暴躁的、撕裂的神经。
太舒服了。
就像在沙漠里跋涉了三天三夜的人,一头扎进了绿洲的清泉里。
我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看到樊茂离凑得很近,他低头看着我,漆黑的瞳孔里映出我狼狈不堪的脸。
他好像在笑。
那不是一个温柔的、安抚的笑。
那是一个疯子在欣赏自己杰作时,才会露出的,那种带着痴迷和占有欲的,让人头皮发麻的笑。
他说:“是你啊。”
声音很轻,像一句情人间的呢喃。
可我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自己的床上。
房间里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空气里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味道,只有一股淡淡的、像雪后松林般的冷香。
很好闻,也很陌生。
我坐起身,头不痛了,耳朵也清净了。整个世界安安静静,正常得仿佛昨晚那场地狱般的感官盛宴,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可我知道不是。
“醒了?”
那个清冷的声音从房间的角落传来。
我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樊茂离就坐在我的书桌前,背对着我,手里拿着我画了一半的素描本,正一页一页地翻看。
“你怎么还在这儿?”我警惕地抓紧了被子。一个陌生男人在我家里待了一晚上,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他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然后评价道:“线条不错,但没什么灵魂。”
我:“……”
这是重点吗?
他终于放下我的画本,转过椅子,面向我。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我说了,在你学会控制之前,我不会走。”他语气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控制……哨兵?”我还是觉得这词很荒谬,“我不需要。我现在不好好的吗?”
他闻言,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是吗?”
他话音刚落,我忽然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嗡嗡”声。
我皱起眉,那声音像是从墙壁里传来的。
“什么声音?”
“三单元四零二室,主卧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樊茂离说得云淡风轻,“因为受潮,里面的石英振子频率不太稳,所以每分钟会比正常时间慢零点零三秒。”
我目瞪口呆。
三单元四零二?那不是隔壁那栋楼吗?
我能听到隔壁楼一个快坏掉的闹钟的声音?
不等我消化这个信息,他又说:“闻到了吗?”
“闻到什么?”
“楼下花坛,第三株月季。昨天夜里下了雨,根部泡了水,有点烂了。味道是不是有点像……放了两天的甜菜?”
我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
真的。
一股微弱的、混合着泥土和植物腐烂的甜腥味,钻进了我的鼻腔。
我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昨晚那不是梦。
“看到了吗?”樊茂离的声音像恶魔的低语,“你窗帘的材质是涤纶混纺,密度不够。所以现在,你能看到街对面‘千里香馄饨店’老板,正在用他昨天擦过桌子、但没洗的抹布,擦他儿子的脸。”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穿透了厚厚的窗帘,穿过了雨幕,精准地落在了街对面的小店里。
那个胖胖的老板,正抓着一块灰不溜秋的抹布,粗鲁地在他儿子的脸上擦来擦去,嘴里还骂骂咧咧。
“呕——”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现在,你还觉得你‘好好的’吗?”樊茂离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像在欣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动物。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床上,抱着头,浑身发抖。
“我这是……怎么了?”
“觉醒了。”他走过来,在我床边坐下,那股雪松的冷香也随之靠近,“有些人的精神力天生就比普通人强大敏锐,这些人被称为‘哨兵’。但失控的哨兵,是世界上最危险、也最可怜的生物。他们会被自己无限放大的五感活活逼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而向导,是唯一能安抚哨兵、帮助他们建立精神屏障的人。”
他朝我伸出手,摊开掌心。
“所以,许秋野。”
“你需要我。”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不是请求,而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宣告。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自称“向导”的男人,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昨晚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他是我的救命稻草。
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犹豫着,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很凉,握住我的那一刻,我脑子里那些刚刚又开始冒头的、乱七八糟的感官信息,瞬间又被抚平了。
那种感觉,就像给一个高烧不退的人打了一针退烧药,舒服得让人想叹息。
我开始依赖上了这种感觉。
樊茂离满意地收紧了手指,将我的手完全包裹在他的掌中。
他笑了。
又是那种笑。
那目光太过专注,太过……具有侵略性,带着病态的满足和疯狂的占有欲。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他救了我。
但他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幸存者。
更像一个工匠,在审视一件刚刚被他打磨完成、完美合手的作品。
或者说,一件私有物。
“真乖。”
他低声说,像在夸奖一只终于被驯服的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