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那句话如同淬了冰的针,扎进沈月凝的耳膜,也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旧物不必留,旧梦不必做。他要抹去的,不仅仅是那幅画,更是她与过往自由生活的所有联结。
她僵硬地躺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和体温,如同被一条冰冷的蟒蛇缠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枷锁感。直到身后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确认他已沉睡,她才敢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挪动,试图从那令人窒息的怀抱中挣脱出些许缝隙。
然而,她只是微微一动,横在腰间的手臂便骤然收紧,将她更密实地按回原处,力道大得让她闷哼出声。他甚至没有醒,只是在睡梦中,那强势的掌控欲依旧如影随形。
沈月凝绝望地闭上眼,放弃了徒劳的挣扎。
这一夜,格外漫长。
翌日清晨,顾临渊起身时,她依旧维持着背对他的姿势,假装沉睡。他似乎并未在意,如同往常一样,在宫人的伺候下更衣盥洗,准备离去。
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时,脚步却顿住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寝殿,最终落在那空空如也的贵妃榻上——昨日那件刺目的石榴红宫装和配套珠翠已被收走。
李德全立刻躬身,低声道:“殿下,昨日那身衣裳,奴才已命人收置箱笼。”
顾临渊不置可否,视线转而落在沈月凝身上。她依旧穿着昨日那身茜红色的宫装,和衣睡了一夜,衣裙显得有些褶皱,衬得她侧躺的身影愈发单薄。
他皱了皱眉,对侍立一旁的宫女吩咐:“今日为小姐换那套天水碧的。”
宫女们低声应下。
沈月凝藏在锦被下的手指微微蜷缩。天水碧,那是她未穿书前,原主最偏爱,也是她自己也颇为喜欢的清雅颜色。他这是……打一棒子,给颗甜枣?还是觉得那浓烈的红色穿在她身上,终究显得不伦不类?
顾临渊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去。
殿门合拢后,沈月凝才缓缓坐起身。宫女们捧着那套天水碧的宫装上前,态度恭谨却不容拒绝地为她更换。
柔软的碧色绸缎如水般滑过肌肤,比起前几日那些浓烈的色彩,确实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铜镜中,碧衣衬得她苍白的脸色柔和了些许,少了几分被强行涂抹的艳俗,多了几分原本的清丽。
可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那抹碧色,也不过是这华美牢笼里,一道稍显温和的栅栏。
用过早膳,她又被允许去后园“走动”。
秋意渐深,园中的桂花已近凋零,甜腻的香气淡去,只剩下几分残存的冷香。她走到那方小小的池塘边,看着几尾红鲤在残荷梗间穿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日柳如烟离去的方向。
“小姐,”李德全不知何时又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她身侧,声音压得极低,递过来一个小小的、卷得极细的纸卷,“沈夫人……设法递进来的。”
沈月凝心脏猛地一跳,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才飞快地将那纸卷攥入手心,藏入袖中。指尖触及那微硬的纸张,竟有些颤抖。
是母亲!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面上不动声色,又在园中逗留了片刻,才借口风大,返回了寝殿。
屏退左右,她靠在寝殿最内侧的窗边,借着窗外投入的天光,颤抖着展开那细小的纸卷。
上面的字迹熟悉而仓促,是母亲的笔迹,只有寥寥数语:
「凝儿安否?宫深似海,万事谨慎。父兄皆忧,然宫禁森严,探视不得。闻殿下……态度莫测,汝且忍耐,勿再忤逆,保重自身为上。另,小心入口之物,慎接外来之人。」
字迹到这里显得有些凌乱,似乎书写之人心中惶急,最后又添上一句:「盼有日,得见吾儿归。」
纸卷边缘已被汗水微微浸湿。
沈月凝反复看着这几行字,眼眶阵阵发热。家人是担忧她的,他们试图联系她,却被这重重宫墙阻隔。母亲特意提醒她小心饮食和人,显然也听闻了些什么,或许……也包括柳如烟的来访。
这小小的纸卷,像是一根从冰冷高墙外伸进来的稻草,让她在无尽的绝望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牵绊。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卷重新卷好,环顾四周,却不知该藏在何处。这崇华殿里,似乎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宫女们的针线篓上。她走过去,假装翻看里面的丝线,趁无人注意,将纸卷塞进了一团杂乱的、颜色最深沉的丝线底部。
刚直起身,殿门便被推开,顾临渊迈步走了进来。他今日回来得比平日早些,玄色蟒袍上带着秋日特有的清冽气息。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沈月凝身上,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一丝红痕,以及她站在针线篓旁略显不自然的身形。
“怎么了?”他走近,语气平淡,却带着审视。
“没什么,”沈月凝垂下眼睫,掩饰住心头的慌乱,下意识地抚了抚身上的碧色衣裙,“只是觉得这颜色,有些单薄,不适应秋风。”
顾临渊的视线在她抚过衣裙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那个看似毫无异常的针线篓,眸色深沉。
“不喜?”他挑眉,“那明日换回红色。”
沈月凝心头一紧,立刻道:“不必!只是……随口一说。”
顾临渊未再纠缠此事,走到书案后坐下。李德全悄步送上热茶。
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沈月凝坐立难安,袖中仿佛还残留着那纸卷的触感,母亲的字句在脑海中盘旋。她既渴望那丝来自外界的联系,又恐惧被身边这个男人察觉。
她偷偷抬眼,看向书案后的顾临渊。他正执笔批阅着什么,侧脸线条冷硬,神情专注。
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常。
她稍稍松了口气,走到窗边的软榻旁,拿起一本昨日未曾看完的杂记,试图借此平复心绪,掩饰内心的波澜。
然而,她刚翻开书页,顾临渊低沉的声音便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李德全。”
“奴才在。”
“去查查,今日都有何人靠近过崇华殿后园。”他放下笔,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尤其是,与沈家有关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