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琉璃杯递到眼前,琥珀色的琼浆在殿内璀璨灯辉下,漾着诱人的光泽,清甜的果香丝丝缕缕,钻入鼻尖。
沈月凝看着那只执杯的手,骨节分明,稳定有力。顺着那手往上看,是顾临渊冷硬的侧脸轮廓,冕旒垂落的玉藻轻微晃动,遮住了他眼底可能存在的所有情绪。他目光依旧落在殿中翩跹的舞姬身上,仿佛递来这杯酒,只是一个无需在意的随手动作。
“饮了。”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殿内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远离,所有的目光,明的,暗的,好奇的,恶意的,都若有若无地聚焦在这盏杯上。柳如烟温婉笑容下的审视,三皇子阴冷玩味的打量,帝后高深莫测的沉默……
这杯酒,是解围?是试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驯服?
沈月凝指尖冰凉,藏在繁复翟衣广袖下的手微微颤抖。她不想接,不敢接。在这龙潭虎穴之中,任何入口之物都可能暗藏杀机。
可她能拒绝吗?
拒绝的后果,或许比饮下这杯未知的酒更为可怕。
时间仿佛凝滞。她能感觉到顾临渊的耐心正在流逝,那无形的压迫感随着沉默的延长而加剧。
最终,她垂下眼睫,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接过了那盏琉璃杯。杯壁传来的温度,不知是酒液的温热,还是他指尖残留的余温。
冰凉的指尖与微温的杯壁接触,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她将酒杯凑到唇边,闭上眼,屏住呼吸,将那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液甘醇清冽,带着馥郁的果香,滑过喉咙,落入胃中,带来一丝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寒意。
空了的琉璃杯被她轻轻放回案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顾临渊的目光终于从舞姬身上收回,淡淡扫过她依旧苍白的脸颊和紧抿的唇瓣,未发一言,转而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向御座方向微微示意。
一场无形的风波,似乎随着那杯酒的饮下,暂时平息。
然而,沈月凝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酒过三巡,宴席气氛愈加热烈。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凝滞从未发生。
就在这时,三皇子顾临修端着酒杯,施施然走了过来。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步履从容,径直来到太子席前。
“皇兄,”他笑着举杯,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顾临渊身旁的沈月凝,“今日重阳佳宴,君臣同乐,臣弟敬皇兄一杯。也恭喜皇兄,与沈小姐……好事将近。”
他话语里的意味深长,几乎不加掩饰。那句“好事将近”,更是引得附近几席的宾客都竖起了耳朵。
顾临渊端着酒杯,并未起身,只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三弟有心了。”
两人举杯对饮。
饮罢,顾临修却并未立刻离开,反而将目光彻底转向沈月凝,笑容温和,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
“沈小姐‘病’了这一场,气色瞧着倒是比往日更好了。可见皇兄……照料得极为精心。”
他将“病”字咬得极轻,却足以让周围有心人听出其中的讽刺。谁不知道沈月凝前些日子是“暴毙”而非“生病”?
沈月凝心头一紧,垂眸不语。这种场合,无论她说什么,都可能落入陷阱。
顾临渊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威压,瞬间盖过了殿内的喧嚣:“孤的太子妃,自然由孤亲自照料。不劳三弟挂心。”
“太子妃”三个字,他清晰地吐出,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是他在今日,在麟德殿上,在文武百官宗室亲贵面前,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公开地确认沈月凝的身份!
一时间,殿内再次安静下来。连丝竹声似乎都滞涩了一瞬。
柳如烟端坐在对面,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温婉的笑容僵硬了刹那,随即恢复自然,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阴霾。
三皇子顾临修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但很快又被笑意覆盖:“是臣弟失言了。皇兄与沈小姐佳偶天成,臣弟自是替皇兄高兴。”
他再次举杯,对着沈月凝示意:“臣弟也敬未来的皇嫂一杯,祝皇嫂凤体安康,福泽绵长。”
这一次,他的称呼变成了“皇嫂”。
沈月凝避无可避,只得再次端起宫女斟满的酒杯,低声道:“谢三殿下。”
酒液辛辣,灼烧着她的喉咙。
顾临修满意地笑了笑,这才施施然退回自己的席位。
经此一事,投向沈月凝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了太子当众的亲口确认,那些质疑和轻蔑不得不收敛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的、权衡的,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然而,沈月凝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
顾临渊当众坐实她的名分,并非维护,而是将她更牢固地绑在了他的战车之上,也推到了所有明枪暗箭的最前方。从今往后,她将与东宫彻底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不再仅仅是沈月凝,她是顾临渊的太子妃。
这个身份,是荣耀,更是枷锁;是保护伞,也是催命符。
宫宴在一种表面热闹、内里暗潮汹涌的气氛中持续。
沈月凝始终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维持着太子妃应有的仪态,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不知过了多久,宴席终于接近尾声。
帝后率先起驾回宫,众人跪送。
顾临渊也站起身,看向沈月凝:“回宫。”
他依旧向她伸出手。
沈月凝看着那只手,如同看着通往另一个囚笼的钥匙。她沉默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
翟衣沉重,凤冠巍峨,她步履维艰。
他牵着她,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出麟德殿,走向殿外等候的玉辂。
夜风凛冽,吹散了她身上沾染的酒气和殿内的熏香,也吹得她遍体生寒。
登上玉辂,坐定的那一刻,她几乎虚脱。
车驾启动,缓缓驶离那片灯火通明的喧嚣之地。
辂车内,顾临渊松开了她的手,取下头上沉重的冕冠,随手置于一旁。他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眸子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
他侧过头,看着身边那个几乎蜷缩起来、脸色苍白如纸的女子。
“今日,做得不错。”他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月凝没有回应,只是将脸埋得更低。
不错?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他牵着,在刀光剑影中走了一遭,便是做得不错吗?
顾临渊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应,自顾自地说道:“从今日起,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该有的尊荣,孤会给你。但该守的规矩,你也需牢记。”
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在狭小的辂车内回荡:
“记住你的身份,安分守己。”
“否则,麟德殿能给你尊荣,也能……收回一切。”
沈月凝闭上眼,将涌到嘴边的苦涩尽数咽下。
尊荣?她何曾求过。
她求的,从来都只是离开这黄金铸就的囚笼,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
然而,这简单的愿望,在顾临渊偏执的掌控和这深宫重重枷锁之下,已然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玉辂在寂静的宫道上行驶,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如同碾过她支离破碎的希冀。
凤立麟德,朱门已深。
她这只被强行折翼的雀鸟,终究被钉死在了这东宫最高的枝头,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