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帐殿内,血腥气与药膏的苦涩味混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秋狩残余的喧嚣,也彻底隔绝了光。
沈月凝蜷在冰冷的兽皮上,包扎好的手掌传来阵阵闷痛,那痛楚并不尖锐,却如同钝锯,缓慢地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她没有再流泪,眼睛干涩得发疼,只是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云纹,仿佛能穿透这厚厚的毡布,看到外面那片她终究未能触及的自在天空。
脚步声去而复返。
顾临渊掀帘而入,带进一股秋夜凛冽的寒气。他已换下那身沾染尘土与煞气的骑射服,穿着一袭墨色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到床榻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药碗递到她面前。
沈月凝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没有动,甚至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
空气凝滞。
顾临渊端着药碗的手稳稳悬在半空,目光落在她苍白失神的脸颊上,那上面还残留着泪痕与尘土混合的污迹。他眼底深处有什么情绪翻涌了一下,又被强行压下。
“喝了。”他开口,声音比帐外的夜风更冷。
沈月凝像是没有听见。
耐心耗尽。
顾临渊俯身,一手捏住她的下颌,力道不容抗拒,迫使她张开嘴,另一手直接将那碗温热的汤药灌了进去!
“咳……咳咳……”沈月凝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药汁顺着嘴角溢出,蜿蜒而下,没入衣领。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弥漫至喉咙深处。
顾临渊松开手,任由她伏在榻边呛咳,眼神冰冷地看着她狼狈的模样。
“看来,是孤对你太过宽纵。”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棱,砸在沈月凝的心上,“才让你忘了,什么是尊卑,什么是本分。”
沈月凝止住咳嗽,抬起手臂,用未受伤的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药渍,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凶狠。她终于抬眼看向他,那双原本灵动的杏眼里,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和一丝淬了毒的恨意。
“尊卑?本分?”她声音沙哑,带着嘲讽,“殿下口中的尊卑,便是强取豪夺?殿下所谓的本分,便是做一只任你摆布的傀儡?”
顾临渊眸色骤然一沉,周身气压陡降。
“强取豪夺?”他重复着这四个字,猛地伸手,抓住她未受伤的那只手腕,将她从床榻上拽起,逼至自己眼前,“沈月凝,别忘了,是你沈家,当初求着父皇将这婚旨赐下!是你,从前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跟在孤身后!如今跟孤谈强取豪夺?”
他的话语如同毒针,狠狠刺入沈月凝心中最不愿触及的、属于原主的过去。那些不堪的、痴缠的回忆碎片涌上脑海,让她一阵恶心。
“那不是我!”她几乎是尖声反驳,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却倔强地不肯示弱,“从前的沈月凝已经死了!在你当众退婚的那一刻就死了!现在的我,宁愿死,也不愿……”
“闭嘴!”
顾临渊厉声打断她,眼底翻涌的暴戾几乎要将她吞噬。他盯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燃着恨火的眸子,心头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夹杂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刺痛。
为什么?为什么她宁愿死,宁愿承受这样的折辱,也要逃离他?
他猛地将她甩回榻上,力道之大,让她重重撞在坚硬的床架上,发出一声闷响。肩胛处传来剧痛,她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不愿?”顾临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这由不得你。”
他转身,走向帐内唯一的书案,从暗格里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看清楚,这是什么。”他将那绢帛掷到她面前。
沈月凝目光落在那卷绢帛上,心跳漏了一拍。那是……圣旨?
她颤抖着手,展开。
熟悉的字迹,加盖着鲜红的玉玺。正是赐婚她与顾临渊为太子妃的那道旨意。只是,在那旨意的末尾,用朱笔新添了一行小字,墨迹深浓,力透纸背:
「沈氏女月凝,温婉贤淑,德才兼备,着即册封为太子正妃,择吉日行册封礼。钦此。」
温婉贤淑?德才兼备?
沈月凝看着这荒谬绝伦的评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不仅强行将她绑在身边,还要篡改事实,用这样一道圣旨,将她“名正言顺”地钉死在太子妃的位置上!
“你以为,逃了这次,就能改变什么?”顾临渊的声音冰冷地响起,“这道旨意,明日便会明发天下。从今往后,你沈月凝,生是大庸的太子妃,死,也是大庸的太子妃。你的名字,将永远与孤绑在一起,载入史册。”
他走到她面前,弯腰,捡起那卷圣旨,指尖拂过上面朱笔添就的字迹,眼神幽暗。
“孤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剐过她苍白的脸,“还是这皇权礼法,史笔如铁更硬。”
他将圣旨重新卷好,放回书案,然后转身,看向如同被抽走灵魂般的沈月凝。
“李德全。”
李德全应声而入。
“即日起,太子妃身边加派双倍人手看守。没有孤的允许,她若踏出帐殿半步,或再有今日之事发生……”顾临渊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月凝,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所有近身伺候之人,连同其家小,一律杖毙。”
沈月凝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用她身边所有人的性命,来铸成囚禁她的最坚固的枷锁!
李德全头垂得更低,声音发颤:“奴才……遵命。”
顾临渊不再看她,径直走向帐殿一侧的矮榻,和衣躺下,背对着她。
帐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火盆中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沈月凝维持着跌坐的姿势,久久未动。肩胛处的疼痛,掌心的闷痛,都比不上此刻心中那万念俱灰的冰冷。
圣旨,监视,株连……他用了最彻底、最残忍的方式,碾碎了她所有反抗的可能。
她缓缓抬起未受伤的手,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光滑细腻,却仿佛已经套上了无形的沉重镣铐。
逃不掉。
真的,逃不掉了。
她闭上眼,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兽皮中,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顾临渊躺在矮榻上,听着身后那极力压抑的、细微的颤抖声,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袖中的手,无声地攥紧,指节泛白。
铸骨为牢,以爱为名。
这囚笼,他亲手所铸,坚硬无比。
而她与他,都将在这牢中,纠缠至死,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