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渊那一拳砸出的闷响,如同惊雷,久久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也砸在了沈月凝死寂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冰冷的涟漪。殿门被重重摔上的巨响过后,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唇上残留着被肆虐后的刺痛与血腥气,肩胛和掌心的旧伤也隐隐作痛。沈月凝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在昏暗的床帐内,一动不动。黑暗中,她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鼻尖萦绕的、属于他的冷冽气息和淡淡血腥味,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恶心。
那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她看到顾临渊眼中骤然碎裂的冰层和翻涌的、几乎要将她焚毁的暴怒。那一刻,除了深入骨髓的排斥,她竟也生出一丝近乎病态的、扭曲的快意。
看啊,这个掌控一切的男人,也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失控。
但这快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寒意。她激怒了他,用最直接、最不堪的方式。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更严酷的囚禁?还是彻底的……毁灭?
她不知道,也无所谓了。
心,好像在那句“恶心”出口时,也跟着彻底死去了。
这一夜,顾临渊未曾归来。
翌日清晨,宫女们如常入内伺候,个个低眉顺眼,动作比往日更加轻悄,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她们为她梳洗,换上今日指定的衣裳——一件雪青色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颜色清冷,与她此刻的心境倒有几分契合。
严嬷嬷准时到来,刻板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仿佛昨夜那场风暴从未发生。礼仪课照旧。
沈月凝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精致偶人,精准地重复着每一个动作。行礼,步态,言谈……她做得甚至比昨日更加完美,严嬷嬷挑剔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数次,终是点了点头。
“娘娘今日气度,已初具风范。”
沈月凝微微屈膝:“谢嬷嬷。”
没有欣喜,没有波澜,如同在说明日天气。
用午膳时,李德全垂手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眼地布菜。沈月凝沉默地吃着,味同嚼蜡。
“殿下……”李德全迟疑着开口,声音极轻,“殿下昨夜歇在御书房,今日早朝后,便直接出宫巡视京畿大营了。临行前吩咐,让娘娘……安心静养。”
沈月凝执箸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只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走了。
是厌了她这副“恶心”的模样,还是朝务真的繁忙到需要夜宿御书房、日巡大营?她不愿深想,也无力深想。
午后,她依旧被允许在崇华殿后的园中“走动”。秋意更深,园中草木凋零殆尽,只剩几株耐寒的墨菊,在萧瑟的风中勉强支撑着一抹残艳。
她走得很慢,目光看似落在远处,实则不着痕迹地扫过园中每一个角落。守卫果然更加森严了,明处暗处,视线无处不在。昨日那场失败的逃亡,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虽未成功,却让这潭死水泛起了涟漪,也引来了更严密的监视。
她走到那方池塘边,池水冰冷,映着灰蒙蒙的天空。那个曾被她“惊吓”到的小内侍不见了踪影,换了一个面容更显木讷、眼神却异常警惕的陌生面孔。
沈月凝心中冷笑。顾临渊的动作,果然够快,够狠。
她在池边站了许久,直到手脚冰凉,才转身回殿。
行至殿门处,与一名端着药盏匆匆出来的小宫女擦肩而过。那小宫女似乎有些紧张,低着头,脚步慌乱,险些撞到她身上。
“奴婢该死!娘娘恕罪!”小宫女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跪地请罪,手中的空药盏晃了晃。
沈月凝目光扫过那空了的药盏,又落在小宫女微微颤抖的指尖上,那里似乎沾着一点未擦净的、深褐色的药渍。
“无妨。”她淡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下去吧。”
小宫女如蒙大赦,磕了个头,慌忙退下。
沈月凝踏入殿内,指尖却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药……似乎与她平日所饮的安神汤气味略有不同,带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甜腥。
是她的错觉,还是……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窗边软榻坐下,拿起那本永远看不完的杂记,心思却已飘远。
顾临渊不在。守卫虽严,却并非铁板一块。那碗可能被动了手脚的药……是柳如烟?还是其他看她不顺眼的人?
危险,往往也伴随着混乱。
她需要更耐心,更谨慎。
晚膳依旧独自一人。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暖满室清冷。
她早早便洗漱安置,躺在宽大的床榻上,睁着眼,听着殿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
沈月凝立刻闭上眼,调整呼吸,伪装入睡。
殿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夜露寒气和淡淡酒意的顾临渊迈步而入。他似乎饮了酒,步伐比平日稍重,却依旧稳健。
他没有立刻走向床榻,而是站在寝殿中央,目光沉沉地落在床帐的方向。
沈月凝能感觉到那道极具穿透力的视线,隔着厚重的帷幔,依旧让她脊背发凉。她极力控制着呼吸和心跳,不敢泄露分毫。
良久,他方才移动脚步,却不是走向浴房,而是径直来到了床榻边。
帷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掀开!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他身上的酒气与寒意,瞬间涌入。
顾临渊站在床边,垂眸看着榻上“沉睡”的女子。她侧躺着,面容隐在阴影里,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呼吸平稳,眼睫安静地阖着,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
他俯下身,带着酒气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
“还在装睡?”他声音低哑,带着一丝酒后的慵懒,更多的却是冰冷的审视。
沈月凝心头一紧,依旧维持着沉睡的姿态,连眼睫都未曾颤动。
顾临渊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她,而是悬在她脸颊上方寸许之地,缓缓移动,仿佛在隔空描摹她的轮廓。
“知道孤今日在军营,看到了什么?”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平淡,却透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看到了铮铮铁骨,看到了热血忠魂。他们为了家国天下,可以抛头颅,洒热血。”
他的指尖停在她唇瓣上方,那里还残留着昨日肆虐后的微肿。
“而你,”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寒意,“却为了你那点可笑的‘自由’,宁愿折断自己的骨头,宁愿……觉得孤恶心?”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沈月凝藏在锦被下的手,无声地攥紧。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被牵扯,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
“说话。”他命令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沈月凝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他近在咫尺的、翻涌着墨色的眸子。那里面没有了昨日的暴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冰冷。
“殿下想听什么?”她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有些沙哑,语气却依旧平淡,“是听臣女忏悔,还是听臣女……继续觉得恶心?”
顾临渊眼底的墨色骤然翻涌,他猛地伸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力道并不算重,却足以让她呼吸一窒,感受到那绝对的力量压制和濒临死亡的威胁。
“孤看你,是骨头太硬,需要好好敲打一番。”他盯着她因缺氧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声音低沉如恶魔呢喃,“既然你不愿乖乖做孤的太子妃,那孤便亲手……折断你的傲骨,重新铸一个合心意的。”
他的指尖在她脖颈脆弱的血管上轻轻摩挲,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
“从明日开始,”他一字一顿,宣告着她的命运,“你便跟在孤身边。孤处理政务,你在一旁研墨;孤接见臣工,你在一旁奉茶;孤去何处,你便去何处。”
“孤要你亲眼看着,看着这天下如何运转,看着孤如何掌控一切。看着你所谓的‘自由’,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是何等渺小可笑。”
“直到你认清自己的身份,直到你……心甘情愿,臣服于孤。”
他松开手,看着她因重新获得空气而微微喘息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势在必得的弧度。
“好好休息,明日……开始。”
他直起身,放下帷幔,转身走向浴房。
床帐内,沈月凝抚着自己残留着他指痕的脖颈,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
折断傲骨?重新铸造?
顾临渊,你休想!
她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下,只余下眼底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幽暗的火星。
铸骨为牢?那她便在这牢中,将自己淬炼成最锋利的刃。
哪怕最终会同归于尽,她也绝不会,如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