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星的黎明是白色的。
不是雪，不是云，而是亿万片枯叶在真空里凝成的冰屑。它们绕着行星缓缓旋转，像一场永不止息的送葬。恒星的光从冰叶背面透过来，被折射成冷而锋利的金丝，一束束钉在霜叶城最高的塔尖上——那里坐着凌岚，第三席妖神，白发被风扬起，像一面投降的旗。
他垂眼看自己的指尖。
指背苍白，皮肤几近透明，青色血管里流动的却不是血，而是碎冰。此刻，那些冰正在逆流，一粒粒浮出毛孔，悬在指节上方，排成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立方体。立方体里封存着一缕紫电——雷霆妖神“霄”的最后遗物。
三日前，霄死了。
死得干净利落：本体、分身、因果、信仰，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在同一刹那被抹成空白，仿佛有人用橡皮在宇宙草稿纸上轻轻擦了一下。属于霄的二十三颗行星当即失去颜色，恒星熄灭，亿万妖众在尖叫中化为飞灰。那二十三颗星球的残骸正飘向霜叶星，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幽灵。
凌岚合拢手指，立方体碎成光屑。
“主上，千织求见。”
塔下传来女官的声音，温和得像雪落铜铃。
凌岚没有回头，只抬了抬左手。
千织便出现在他身侧，一步未动，空间被折叠成纸，任她穿行。她一袭霜青官袍，领口别着银叶徽章，象征霜叶星总管。
“统计完了？”凌岚问。
“是。”千织跪坐，双手奉上玉简，“雷霆妖神座下二十三域，已确认完全消失。上五神其余三席、下五神剩余四席，皆派去勘查，带回的‘无’均一致——没有战斗痕迹，没有法则残响，没有凶手。”
凌岚用指背轻触玉简，神识扫过，眼底泛起一层幽蓝。
“我弟弟呢？”
“凌源殿下仍守在‘时之泪’，他说……”千织顿了顿，似在斟酌，“若兄长想问进展，便自己去。”
凌岚轻笑，笑声像冰棱相撞，清脆却冷。
“他还是这么记仇。”
千织低头，不敢接话。
整座宇宙都知道，第三席与第四席的血缘只停留在血管里。凌源出生那日，凌岚亲手把他按进万载寒髓，灌进第一口水元素法则；而凌岚加冕第三席时，凌源在典礼上公开弹奏《逆时曲》，让时间倒流三息，使兄长的王冠从头顶回到祭坛。
“备车，去时之泪。”
千织抬眼，眸里闪过一丝忧色。
“主上，您的身体……”
“死不了。”凌岚起身，白发在风里炸开，像一团无声的雷，“至少，在查清是谁杀了霄之前，我不会让自己死。”
……
时之泪是霜叶星唯一的海洋，也是凌源的寝宫。
海没有水，只有时间。
亿万条银白流光叠成浪，拍击虚空，发出类似沙漏的沙沙声。凌岚踏浪而来，靴底每一次落下，都让一条时间流冻结成冰，再被后浪击碎。
海的中央，少年披散蓝发，赤足坐在一面水镜上。
他容貌与凌岚七分相似，只是轮廓更柔和，像被水磨平了棱角。
“哥。”
凌源没回头，却精准地叫出对方。
凌岚停在水镜边缘，空间在他脚下自动结成薄冰，托住身形。
“三天了，你查到什么？”
“查到‘无’。”凌源抬手，指尖挑起一缕水丝，丝里裹着一枚破碎的时钟，“霄的死亡时间点被挖走，就像……有人把他从时间长河里拎出来，折成两半，再把上游下游拼合，于是——”
少年做了一个“啪”的口型。
“——他从未存在。”
凌岚眯起眼，金色瞳孔缩成细线，像狼遇险。
“能做到这种事的，十妖神里不超过三个。”
“准确说，两个。”凌源侧头，笑得天真，“你，或者天凤。”
凌岚冷嗤。
“我对屠杀没兴趣。”
“那就只剩天凤。”凌源站起身，水镜在他脚下碎成雨，“可天凤昨日在光明星讲经，三万弟子同见，他一步未离。”
“所以，凶手在十席之外？”
“或者，在十席之上。”
凌岚沉默。
十妖神已是宇宙顶点，再往上，只有……
“不可能。”他低声道，“父神已沉眠万纪，母神化道为星，他们不可能——”
“如果，不是父神母神，而是‘那个’呢？”
凌源忽然伸手，抓住凌岚手腕，指尖冰凉。
“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父神讲过的‘终末悖论’吗？”
凌岚眸色骤暗。
终末悖论——
当宇宙最后一只妖学会死亡，妖神便不再是神，而死亡本身将成为第十一位妖神，接管所有法则。
“霄的死亡，也许不是结束，是开始。”
凌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有人，把‘死亡’请进了宇宙。”
……
兄弟的对话止步于此。
凌岚离开时之泪时，天色已晚。
霜叶星没有夜，只有更深的冰蓝。
他独自走在回廊，千织跟在十步之外，不敢靠近。
回廊两侧，霜叶花正开。
那是一种以冰为瓣、以光为蕊的植物，只在妖神心绪不宁时盛放。此刻，它们疯狂蔓延，爬满穹顶，像一场无声的雪崩。
凌岚抬手，折下一朵。
花在指间碎成粉末，随风扬起，凝成一行字——
“下一个，轮到你。”
字色漆黑，像被墨汁浸透，与霜叶星的冷白格格不入。
千织倏地拔剑，环视四周。
凌岚却笑了，笑得胸腔轻颤。
“终于来了。”
他转身，对虚空开口，声音温柔得像对情人低语。
“我知道你在看。”
“别急，霜叶星很冷，我会亲手把你挖出来，冻成雕塑，摆在霄的坟前。”
“——让你也尝尝，‘无’的滋味。”
……
同一时刻，上五神第一席·光明星。
天凤盘坐莲台，六翼舒展，每一根羽丝都流淌着因果线。
他忽然睁眼，望向霜叶星方向。
“第三席，动了杀意。”
座下大弟子叩首：“师尊，可要干预？”
天凤摇头，金瞳里浮现一枚漆黑霜叶，转瞬即逝。
“杀意不是因，是果。”
“真正的因……”
他抬手，在虚空一拈，拈起一缕无形之死。
“在我手里。”
……
霜叶星，妖神寝宫。
凌岚屏退所有侍从，独坐冰榻。
他解开衣襟，胸口肌肤白皙，心口处却有一块黑斑，形状像狼，正缓缓蠕动。
那是霄死后第二天长出来的。
黑斑边缘，冰元素与空间法则自动避让，仿佛连它们也不敢触碰。
凌岚凝视它良久，忽然笑了。
“原来，你躲在这里。”
他抬指，凝出一根冰针，针对自己心口，毫不迟疑刺下。
黑血溅出，落地化作一只漆黑狼崽，双眼却与凌岚同款金瞳。
狼崽龇牙，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凌岚捏住它后颈，拎到眼前，轻声道：
“告诉你的主人——”
“霜叶星，今夜不眠。”
“游戏，开始。”
……
冰针融化，狼崽化作黑烟消散。
凌岚起身，推门而出。
门外，千织单膝跪地，披风上落满霜花。
“主上，舰队已集结。”
“目标？”
“雷霆妖神旧域，废墟最深处，检测到一道未知裂隙，像……”
“像什么？”
“像一道，门。”
凌岚抬眼，望向夜空。
那里，曾经属于霄的二十三颗星球，已彻底隐入黑暗，连星光都不剩。
而在更遥远的深空，一道幽紫裂痕悄然睁开，像某种巨兽的瞳孔。
凌岚咧嘴，露出一个近乎愉快的笑。
“那就，去开门。”
他一步踏出，空间在脚下折叠成桥，直通天穹。
千织起身，紧随其后。
霜叶花同时凋零，花瓣在风中凝成冰刃，呼啸着割破夜空，像一场提前奏响的哀歌。
第一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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