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车窗外流淌,像一幅被雨水打湿的油画。霓虹灯的光芒在潮湿的街道上晕染开来,模糊了现实与幻觉的边界。我坐在出租车后座,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里那张米黄色的纸,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皮肤,我的理智。
“极具潜力,建议深度培养。”
那行字,用那种熟悉的、优雅而锋利的笔迹,烙印在官方文件的扉页。下面是那个签名,我顶头上司的签名,卡尔·莫里森。那个将我亲手送入圣玛丽精神病院,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只有你能抓住‘诗人’”的人。
骗子。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片破碎的灯光。我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里那张脸——“诗人”在最后时刻,将文件袋递给我时,那双过于清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早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这场追捕,从始至终,都是一场评估。一场针对我的,残酷而精确的评估。
“先生,到了。”出租车司机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付钱,下车,站在我居住的公寓楼下。仰头望去,那扇属于我的窗户漆黑一片,像一个空洞的眼窝。往常,那里会亮着一盏温暖的灯,是珍妮特在我晚归时会留的灯。但现在没有。也不可能再有。三个月前,在我接受任务潜入精神病院之前,我们大吵一架,她摔门而去,留下满室狼藉和一句“你永远把你的工作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
现在想来,或许她是对的。我为之付出一切的事业,我视为信仰的正义,其背后竟是如此肮脏的算计。
电梯上升时失重的感觉让我胃里一阵翻搅。走廊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清晰的“咔哒”声。门开了,一股沉闷的、无人居住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的光亮,径直走向书房。手指有些发颤,但我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藏在书架背后的保险箱。里面放着我的备用配枪,一些现金,以及一个加密硬盘。我将那张轻飘飘的评估报告扔在桌上,它像一片枯叶,却重逾千斤。
然后,我拿起私人手机,开机。屏幕亮起,一连串的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提示跳了出来,大部分是警局的同事,还有一些陌生的号码。我忽略它们,直接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那是我的导师,前凶案组负责人,弗兰克·里维斯的私人线路。他去年因伤提前退休,远离了这一切漩涡。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埃里克?”弗兰克的声音带着刚被吵醒的沙哑,但更多的是惊讶,“老天,你出来了?任务结束了?抓到‘诗人’的证据了?”
“弗兰克,”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我需要见你。现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出什么事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老地方。一小时后。”我顿了顿,补充道,“小心点。别告诉任何人,包括……莫里森。”
提到莫里森的名字时,我感到喉咙一阵发紧。
弗兰克的呼吸明显一滞。“……明白了。一小时后。”
挂断电话,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吸了口气。书房里很暗,只有电脑待机的指示灯在幽幽闪烁,像一只窥伺的眼睛。我走到窗边,撩开百叶窗的一角,向下望去。街道空旷,偶尔有车辆驶过。一切看起来正常。
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从精神病院出来后就没有一刻消散。“诗人”的低语仿佛还在耳边:“因为你看起来比他们所有人都要破碎……”
我猛地转身,不再去看窗外。快速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深色便服,将备用配枪检查后插在腰后,把那张要命的评估报告拍下照片存入加密云盘,然后将原件折好塞进内袋。最后,我拿起那个存储卡——“诗人”的“罪证”。它现在看起来更像一个诱饵,一个测试我忠诚度的道具。
我把它也带上了。
离开公寓时,我刻意走了消防通道,避开电梯里的摄像头。夜色浓重,空气湿冷。我拉高夹克的领子,拐进一条小巷,绕了几圈后才来到主干道,拦下了另一辆出租车。
“河滨区,旧船厂码头。”我报出目的地。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启动了车子。
城市的光影再次流淌起来,但这一次,我感觉自己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周围的一切都潜藏着未知的危险。弗兰克是我现在唯一能信任的人,他看着我从小警员一路成长,他了解我,也了解警局内部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他或许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里森想干什么?“诗人”在这盘棋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出租车在废弃的旧船厂码头停下。这里远离市中心,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伫立在夜风中,照亮着锈蚀的龙门吊和破碎的柏油路面。远处,河水无声地流淌,泛着幽暗的光。
我付钱下车,出租车尾灯迅速消失在来路。周围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和水波轻拍岸边的声音。我握紧了口袋里的枪,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堆叠的集装箱和废弃厂房的阴影。
约定的地点是3号仓库。我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小心翼翼地靠近。仓库的大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
“弗兰克?”我压低声音,唤道。
没有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拔出配枪,侧身闪了进去。仓库内部空间巨大,堆满了蒙尘的机械零件和木材,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霉变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来自高处一个破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借着月光,我看到了。
在仓库中央的空地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弗兰克。
他面朝下倒在地上,身下是一滩深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液体,在月光下反射着粘稠的光泽。
我的心脏骤然停止,血液瞬间冰凉。我冲了过去,蹲下身,颤抖着将他的身体翻过来。弗兰克双眼圆睁,瞳孔已经散大,脸上凝固着惊愕与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胸口,有一个明显的枪伤,鲜血正是从那里汩汩流出,浸湿了他的外套。
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死了。他死了。
因为我打的那个电话。
巨大的悔恨与愤怒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几乎让我窒息。我猛地抬头,环顾四周死寂的仓库阴影。杀手可能还在附近!或者,这只是个警告?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不是我的私人手机,而是那个属于“埃里克探员”的工作手机。我明明把它关机留在了公寓里!
我僵硬地掏出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一个加密号码的来电。
拇指悬在接听键上,犹豫了一秒,我按下了接听,将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先是一段轻微的电流杂音,然后,一个我无比熟悉,此刻却如同恶魔低语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诗人”。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平静韵律,穿透夜色,直达我的耳膜。
“喜欢我留给你的……第一份毕业礼物吗,埃里克?”
他的语气轻柔,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
“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