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幸第一次见到顾泽清,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秋夜。
那晚,A大音乐厅座无虚席。她作为特邀校友返场演奏,压轴曲目是德彪西的《月光》。指尖落下第一个音符时,顶灯忽然调整角度,她不经意抬眼,就看见了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他。
灰蓝色西装,金丝眼镜,修长的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某种穿透力,仿佛能窥见她灵魂里每一个未曾言说的音符。
余幸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个极轻微的滑音,像平静湖面投入的一粒石子。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首演练过上千次的曲子,在这一刻有了裂缝。裂缝里,悄然渗进一道陌生的光。
接下来的发展顺理成章。庆功宴上,校长热情介绍:“余幸,这是我们学校最年轻的文学院教授,顾泽清,顾先生。也是你的乐迷呢。”
他起身,微微颔首:“余小姐的演奏,很有力量。”声音像大提琴最低的那根弦,震动空气,也震动她的耳膜。
力量?多数人用“轻盈”、“灵动”来形容她。
“比如,”他仿佛看穿她的疑惑,“在第三乐章,你刻意延迟了0.3秒。那不是犹豫,是暴风雨前的寂静。”
余幸怔住。那个细微处理是她自己的理解,从未有人听出来。
他微微一笑,递过名片:“有空可以来听我的《古典文学与艺术情感》。”
……
余幸真的去了。
周三下午三点,文学院最大的阶梯教室水泄不通。她戴着口罩,悄悄从后门溜进去,站在角落。
他讲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却能从“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引申到肖邦夜曲里的空灵与孤寂。
“艺术是相通的,”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文学里的‘留白’,如同音乐里的‘休止’。最浓烈的情感,往往藏在最刻意的停顿之后。”
说话时,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全场,然后在她的方向,停留了半秒。
余幸的心,像被什么轻轻掐了一下。
课后,人群散去。她犹豫着是否要上前,他却已收拾好讲案,抬头,精准地捕捉到她:“余小姐。”
她吓了一跳。
“怎么不坐?”他走向她。
“来得晚,没位置了。”她小声说,像个被抓住的逃课学生。
“下次可以提前告诉我,”他语气自然,“我给你留前排。”
这话太过亲昵,余幸不知该如何回应。秋日的阳光透过高窗,在他镜片上折射出光晕,让他看起来既清晰又模糊。
“你的课……很好听。”她生硬地转换话题。
“比不上你的琴声。”他看着她,“晚上有空吗?学校附近有家不错的咖啡馆,他们的提拉米苏,”他顿了顿,“带一点恰到好处的苦涩。”
“为什么是苦涩?”
“因为甜味太单薄,配不上某些复杂的时刻。”
那一刻,余幸清楚地感知到,某种危险而迷人的东西,在她心里破土而出。
他们真的去了那家咖啡馆。
暖黄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旧书的味道。他极自然地为她拉开椅子,接过她脱下的风衣。
谈话是愉快的。他博学却不卖弄,幽默又不轻浮。他们从德彪西谈到李商隐,从东西方美学差异,聊到童年趣事。
气氛太好,好到余幸几乎忘了彼此的身份,忘了他是备受推崇的年轻教授,而她是刚崭露头角的钢琴家。
直到那个女孩出现。
“顾老师!真的好巧呀!”清脆活泼的声音打断他们的谈话。一个穿着碎花裙、满脸胶原蛋白的女生站在桌旁,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顾泽清,手里抱着一本他写的《审美沉思录》。
“这是我室友最喜欢的书,能麻烦您给她签个名吗?她今天生病没来……”女孩的声音带着青春的娇憨。
顾泽清温和地笑笑,接过书,流畅地签下名字。
女孩道谢离开,临走前,好奇地瞥了一眼一直低着头的余幸。
那一瞥,让余幸瞬间从温暖的云端跌落。
她看着对面从容优雅的顾泽清,看着他身上那种被无数学生和同事环绕、被青春目光仰慕的、独属于校园的鲜明印记。
而她的世界,除了黑白琴键,就是无尽的巡演与掌声。看似光鲜,实则漂浮。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刚才那些投机的交谈,那些心有灵犀的瞬间,此刻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感。他或许只是出于礼貌和风度,而她,却差点当了真。
“怎么了?”他察觉她的沉默。
“没什么,”她低下头,用小勺轻轻搅动着几乎冷掉的咖啡,“只是觉得,顾教授很受学生欢迎。”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没有接话。
空气忽然变得粘稠。
窗外,华灯初上,雨又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走吧,”他轻声说,“雨大了,我送你回去。”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雨刷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像节拍器。
“谢谢你的提拉米苏,”余幸解开安全带,努力让语气轻松,“还有,送我回来。”
“余幸。”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她心头一跳,看向他。
车内没有开灯,只有仪表盘微弱的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像在斟酌词句。
“不要被表象迷惑,”他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受欢迎是职业带来的光环,而坐在咖啡馆里分享一块带苦涩的提拉米苏,是……”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是个人选择。”
雨声淅沥,敲打着车顶,也敲打在她的心上。
她没有回应,只是推开车门,一股带着湿意的冷风瞬间涌入。
“晚安,顾教授。”她站在雨里,没有回头。
“晚安。”
她快步走进楼道,直到身后的车灯熄灭,引擎声远去,才敢停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轻轻喘息。
口袋里,那张他第一次递给她的名片,边角已被摩挲得微微卷起。
上面有他的名字,和他留给她的,那个带着苦涩甜味的、复杂的夜晚。
她知道,有些乐章,一旦响起,就再难止息。
而属于她和他的序曲,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