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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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雨,带着浸入骨髓的凉意,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地敲打着窗玻璃,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路灯固执地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一圈圈昏黄而孤寂的光晕。
宋译竹在校门口徘徊了许久,直到保安室的大爷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才不得不挪动脚步,踏上了回家的路。那段并不长的路,他走得极其缓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泥泞的挣扎里。书包沉甸甸地压在他单薄的肩上,里面装着那份让他倍感屈辱的小组课题评价表,以及……他熬了两天心血凝结、却被贬得一文不成的资料。
他终于还是站在了家门前。钥匙冰凉地贴在指尖,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雨腥味的冷空气,才极其轻缓地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像一只试图隐藏踪迹的、受了伤的小猫,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挤身进去,生怕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客厅里一片令人心安的黑暗,只有玄关的感应灯因他的进入而幽幽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也映照出他校服外套上深浅不一、尚未干透的湿痕。
他暗自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看来,哥哥还在书房工作,没有发现他的晚归。他弯下腰,正准备解开那双同样被雨水打湿的球鞋鞋带。
“译竹。”
一道清冽而熟悉的嗓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骤然打破了这片他精心维持的寂静,也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
宋译竹猛地直起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循声望去,心脏又疯狂地擂鼓起来——宋南舟他的哥哥,就站在书房门口。年轻的教授身姿挺拔,即便是在家中,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羊绒衫,也掩盖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清贵与沉稳。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沉静如水,却仿佛总是能轻易洞穿他所有试图隐藏的心事与狼狈。
“哥……你、你还没休息?”宋译竹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抖,手指不自觉地紧紧绞住了湿漉漉的衣角,试图从中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
宋南舟没有立即回答。他缓步从书房门口的阴影中走出,来到客厅,伸手按灯。“啪”的一声轻响,暖黄的光线如水银般倾泻而下,瞬间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毫不留情地将少年苍白的脸色、微微肿起的眼皮,以及那来不及收敛的、满是慌乱与委屈的神情,照得无处遁形。
“王老师下午给我打了电话。”宋南舟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严谨推导的数学定理,“她说,今天小组课题展示,你负责的部分,几乎是一片空白。同组的李哲同学想要帮你补充讲解,被你拒绝了,并且……后续的沟通,非常不愉快。”
宋译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所有试图冲口而出的解释和辩白,都被一股汹涌而上的酸涩死死堵在了喉咙口。空白?那是因为他牺牲了睡眠时间,查阅了大量课外资料,精心梳理出的思路和引用的数据,被组里其他成员一句轻飘飘的“太理想化,不切实际”就全盘否定,甚至没有给他任何阐述的机会。拒绝?那是因为李哲走过来时,脸上那抹混合着无奈与显而易见的怜悯,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最敏感、最自卑的神经深处。他不是故意要搞砸一切,更不是存心要与人为恶,他只是……在那一刻,被那种强烈的、被排除在外的无力感和尖锐的委屈彻底淹没了,只能凭借动物般的本能,用最笨拙的沉默和看似坚硬的拒绝,来保护自己那点摇摇欲坠的、可怜的自尊。
他用力抿紧了薄薄的、已经失去血色的唇瓣,几乎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把所有呼之欲出的言语都死死关在了里面。他早已习惯了用沉默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仿佛只要筑起这道无形的墙,那些可能到来的失望、责备,乃至厌恶,就无法真正触及他内心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部分。
宋南舟静静地看着他这副恨不得把自己缩进一个无形壳里的模样,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股复杂的、混合着心疼、无奈与沉重责任感的情绪在胸腔里缓缓弥漫开来。他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个年仅十五岁、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弟弟,内心是多么的敏感和脆弱,那层看似坚硬的、倔强的沉默外壳背后,藏着多么深的不安和对被抛弃的、近乎本能的恐惧。
“译竹,抬头。”宋南舟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性。
宋译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反而条件反射般地将头垂得更低,细软的黑发刘海遮住了他的前额,也试图掩住他眼底那些翻涌的、不愿被任何人窥见的情绪。
“我让你抬头,看着我。”宋南舟重复了一遍,语气明显加重,每个字都清晰而稳定,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让周围的空气也随之凝滞。这不是商量,而是必须执行的要求。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在寂静中无声蔓延。几秒后,在哥哥那沉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注视下,宋译竹终于极不情愿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眼眶是通红的,里面蒙着一层倔强地不肯掉落的水光,像蒙尘的琉璃,脆弱又固执。
宋南舟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底深处的委屈、固执、受伤,以及深藏其下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惶恐,心尖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刺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疼。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绝不能心软。真正的安全感,从来不是靠一味的纵容和回避问题就能建立起来的。他必须教会译竹如何正确地面对困境、解决问题,而不是一味地躲藏和自我伤害。
他向前迈了两步,在宋译竹面前站定。二十一岁的年轻教授身形已然足够给十五岁、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带来清晰的、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遇到问题就选择封闭自己,用沉默和消极来对抗,”宋南舟的语调严肃起来,如同在课堂上讲解一个关键的、不容有误的定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那些温和的引导和沟通方式,确实没能让你真正学会应该如何面对。”
他抬起手,指尖明确地指向书房的方向:“去书房。面墙壁,静立十分钟。好好思考,你今天的行为究竟带来了什么后果,以及下一次,当你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时,你可以用什么更好、更有效的方式来处理。”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最后通牒:“十分钟后,我要听到你的反思。如果反思不到位,或者还是认识不到问题的关键,”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带着长兄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会用其他方式,帮你加深理解,直到你真正记住为止。”
这番话,像一块被烧得滚烫的烙铁,猛地烫在宋译竹的心上。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羞耻、无边委屈和一丝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狼狈。他没有动,只是用那双泫然欲泣、努力瞪大以阻止泪水滑落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哥哥,固执地维持着最后一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防御姿态。
宋南舟不再多言,只是用目光沉静地施加着压力,那目光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责骂都更具力量。
在令人窒息的短暂对峙后,宋译竹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像背负着千斤重担,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尊和羞耻的边缘,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书房那片光洁的白色墙壁。当他背对着哥哥站定,看着眼前一片空茫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白时,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无声地、滚烫地,一颗接一颗滑过冰凉的脸颊,砸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心碎的印记。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一些,淅淅沥沥的敲打窗棂的声音,密集得如同战鼓,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少年极力压抑的、细微而破碎的抽气声。
书房里,只开了书桌上那一盏孤零零的阅读灯,宋南舟常坐的那片区域被温暖的光晕笼罩,而宋译竹面壁的角落,则显得格外昏暗和清冷,仿佛被遗忘在世界之外。白色的墙壁光洁如镜,却映不出任何影像,只有他自己混乱不堪的心绪和无声流淌的、带着咸涩味道的眼泪。
十分钟,平时在游戏的欢愉中、在沉睡的酣畅里一晃而过的短暂时间,在此刻却被寂静和内心的煎熬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脸颊上的泪痕渐渐被空气吹得冰凉,带来一丝细微的痒意。宋译竹没有抬手去擦,他固执地保持着近乎标准的站立姿势,只有那微微塌下去的肩膀,透露出一种败犬般的沮丧与无力。哥哥的话,像循环播放的录音,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带来了什么后果”、“更好的处理方式”。
后果?是让小组课题濒临失败,让同学关系降至冰点,还是……让哥哥又一次对他感到失望?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宋南舟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名为“无奈”的阴影。这比任何责骂都让他难受。
更好的方式?除了把自己藏起来,他还能怎么做?大声争辩吗?他害怕看到别人不屑的眼神。坦然接受帮助吗?他恐惧那背后可能隐藏的施舍与怜悯。他就像一只困在迷宫里的幼兽,明明看到了出口的光亮,却因为害怕出口外的未知而宁愿蜷缩在熟悉的黑暗角落里。
他知道哥哥是对的。沉默和消极,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让关心他的人更加担忧和失望。可是,承认这一点,就好像要亲手剥掉自己赖以生存的、坚硬的外壳,露出里面柔软而毫无防备的、血淋淋的血肉。这太危险了,也太疼了。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年前,宋南舟把他从那个冰冷而充满无休止争吵的“临时住所”接出来时的情景。那时,哥哥也是这样沉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坚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译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是你哥哥。”那句话,像一道撕裂厚重云层的阳光,骤然照进他阴霾遍布、寒冷彻骨的世界。可是,这份过于美好的温暖,反而让他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尖锐地质疑:自己真的配拥有这样的温暖吗?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又因为做得不够好、不够懂事、不够优秀,而被轻易地送走?这种深植于骨髓的不安全感,才是他所有敏感、倔强和逃避行为的真正根源。
宋南舟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专业书籍,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他的视线,越过书本的上缘,久久地停留在那个面壁的、单薄而倔强的背影上。他看到译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到他偶尔迅速抬起袖子,偷偷蹭过脸颊的小动作,心里并不比那孩子好受半分。他深知这个弟弟过去的经历,那些被忽视、被推诿、缺乏稳定关爱的岁月,在这个正处于塑造期的少年心里刻下了太深的伤痕。他接手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不仅仅是为了提供衣食住行的庇护,更是要引导他,一点点建立起健全的人格和应对这个世界的能力。严厉,并非他所愿,但在这个节点上,却是必要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译竹用错误的方式,一步步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最终伤痕累累。
当时钟的分针,仿佛经历了漫长的跋涉,终于沉重地走完了第十格,宋南舟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书房内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过来。”
宋译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然后,才像是上了发条的、动作滞涩的木偶,慢慢地转过身。他的眼睛比刚才更红了些,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但眼神里那层自我保护的硬壳似乎松动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迷茫和无措。他磨蹭着,一步步挪到宽大的书桌前,在距离哥哥约一米远的地方停下,依旧习惯性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拖鞋鞋尖。
“想好了吗?”宋南舟问,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
“……想了。”宋译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得像蚊蚋哼哼。
“那么,告诉我,”宋南舟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头顶,“你找到了什么更好的处理方式?”
“我……我不该……不该什么都不说……不该直接放弃……”他断断续续地,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重复着最表面的错误认知,“我……我应该试着……解释一下我的想法……”
“还有呢?”宋南舟并不满意,继续追问,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引导他深入思考的意味。
宋译竹在他的目光下感到无所适从,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骨节泛白。沉默再次蔓延,但这次不是对抗,而是真正的、源于思维困顿的无措。
“译竹,”宋南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更明显的引导意味,“告诉我,当时为什么不愿意开口?为什么宁可搞砸一切,也要拒绝同学善意的帮助?你明明为了这个课题,准备了很久,不是吗?”
这句话,仿佛终于打开了某个锈死的情感闸门。宋译竹的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上涌,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板上。他哽咽着,带着哭腔,声音破碎得几乎连不成句子:“我……我准备了……很久……他们看都没看……就说不行……李哲他……他那样子看着我……好像我很可怜……很没用……我不需要……不需要他可怜……”
积压了整日的委屈和那份深藏的、害怕被轻视的恐惧,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虽然零碎,但宋南舟听懂了。他看到了弟弟那被轻易伤到的、脆弱的自尊心,以及那份害怕让自己这个哥哥失望的、深重的焦虑。
宋南舟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走到书桌另一侧,打开了一个抽屉。当他转过身时,手里多了一把深色的、约两指宽的檀木戒尺。尺身被打磨得光滑温润,透着岁月沉淀下的沉稳光泽,却也散发着不容置疑的、代表着规矩与底线的冰冷气息。
看到那把戒尺,宋译竹的身体明显剧烈地抖了一下,眼中闪过无法掩饰的恐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压抑的抽气。他知道这东西的存在,哥哥在他第一次犯下原则性错误且屡教不改时,曾郑重地把它请出来,并与他立下了明确的规矩。它代表着这个家里不容逾越的底线和必须承担的后果。
“认识到错误是第一步。但既然犯了错,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宋南舟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顿了顿,清晰地下达指令,“手,伸出来。”
(上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