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灯汛(番外·灯忆)
一、刀疤的酒坛
刀疤临终前,把所有酒坛都搬到了河边。
彼时他已卧病多年,却依旧撑着坐起来,让曾孙扶着,摸着最老的那只酒坛——坛身裂了道缝,是当年第一次酿果酒时,被小丫头撞翻摔的,后来用糯米浆补了,至今还能闻到淡淡的果酒香。
“这坛,埋在桃树下。”刀疤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柴,指了指最裂的那只,“里面有当年的山楂,苏哥林姐都爱喝。”
曾孙点头,抱着酒坛往桃树走。刀疤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花——想起第一次见苏昌河,那人扛着竹篾站在码头,眼神冷得像暗河水;想起林野蹲在河边,给变异体喂糖衣,指尖沾着糖霜;想起小丫头抢酒坛时,辫梢扫过他手背,痒得很。
“还有这坛,”他又指了只刻着“灯汛”二字的坛,“留给新守灯人。告诉娃,酿酒要慢,守灯要稳,就像苏哥说的,急不得。”
最后一只坛,是他亲手封的桂花酒,坛口贴着张纸,写着“给下游的陶匠”。当年陶匠第一次来,抱着陶土灯,说要换他的酒,后来每年灯汛,两人都要对着喝一碗,陶匠总说“你的酒,比下游的山泉还甜”。
“把这坛捎给陶匠,”刀疤咳了两声,眼里泛起水光,“说我等不到明年灯汛了,让他替我多喝两碗,看看满河的灯。”
夕阳落时,刀疤靠在藤椅上,手里攥着片干桂花——是去年灯汛时,林野摘给他的,说“泡在酒里,香得很”。他望着满河的灯影,忽然觉得自己又扛着糖浆,哼哧哼哧往码头跑,苏昌河在前面笑他“慢些,糖洒了”,林野在后面递帕子,小丫头围着他喊“刀疤叔,酒啥时候好呀”。
风里飘着桂花酒的香,刀疤慢慢闭上眼,手里的干桂花落在膝头,像一粒小小的灯芯,映着满河的灯,暖得发烫。
后来每年灯汛,桃树下的酒坛都会渗出淡淡的香,新守灯人会往河里放一盏酒坛灯,陶匠的孙子会抱着新烧的陶土灯,对着河面喊“刀疤爷爷,酒我替您喝了,灯还是那么亮”。
二、小丫头的画
小丫头的玄孙,在老木屋的梁上,发现了个布包。
布包磨得发白,里面裹着一叠画纸,最上面那张,是歪歪扭扭的圆脑袋,头顶两撇“胡子”,旁边写着“苏哥”——正是当年小丫头画的那盏河灯的模样,纸边都脆了,却依旧能看出炭笔的痕迹。
往下翻,是张画着木桥的画。桥上摆着竹筐,里面堆着灯架,苏昌河扛着竹篾走过来,林野蹲在桥边,给孩子们系灯绳,刀疤坐在石桌边,举着酒坛笑,小丫头自己站在河边,举着盏河灯,裙角沾着水花,像缀了串碎钻。
画纸背面写着行小字:“今年灯汛,人好多,苏哥说我长大了,能帮着编灯架了。”
再往下,是张画着柳树的画。柳树下摆着束野菊,木牌上写着“老叔们”,小丫头蹲在旁边,手里拿着盏六角灯,灯壁上刻着“守”字。背面的字歪歪扭扭:“苏哥说,老叔们在天上看灯,我每年都给他们放灯,他们就不会孤单了。”
最底下那张,是张未画完的画。画着间木屋,窗台上摆着野果串,河边漂着满河的灯,却只画了半个圆脑袋——纸边沾着泪痕,晕开了炭笔的印子。背面写着:“苏哥林姐,我要去下游了,帮你们把灯的故事说给更多人听,明年灯汛,我就回来。”
小丫头的玄孙抱着布包,跑到河边,把画一张张展开,放在河灯里漂。风一吹,画纸跟着灯影晃,像小丫头举着灯,又跑回了当年的码头,喊着“苏哥!林姐!你们看我画的灯!”
那天的灯汛,满河的灯都飘着画纸的香。新守灯人说,这是小丫头回来了,带着她的画,来看看她守了一辈子的家,看看满河的灯,看看她画了一辈子的人。
三、陶匠的灯
陶匠最后一次来暗河,是在八十岁那年。
他拄着拐杖,让孙子背着一担陶土灯,灯壁上都刻着“暗河”二字,最中间那盏,是六角形的,刻着“守家传长归约星承明”——和暗河的老灯一模一样,只是陶土的颜色,比当年深了些。
“苏哥林姐,我来了。”陶匠坐在桃树下,摸着石桌上的岁盏,声音轻得像风,“今年的灯,我烧了半年,比去年的亮,你们看看,好不好?”
孙子把陶土灯一盏盏摆开,河边立刻亮了片暖黄。新守灯人递来碗桂花酒,陶匠接过,却没喝,倒在石桌上,说“刀疤,这碗给你,当年欠你的酒,我都还了”。
他望着满河的灯,忽然想起第一次来暗河,苏昌河举着老灯站在河边,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想起林野给她的陶土灯补灯纸,指尖沾着浆糊;想起刀疤抱着酒坛,说“你的灯,配我的酒,正好”。
“我要走了,”陶匠摸着六角陶灯,眼里的泪落在灯壁上,晕开了刻痕,“明年灯汛,我让孙子来,把下游的灯,都带来给你们看。”
走时,陶匠把六角陶灯留在了石桌上。后来孩子们把它和暗河的老灯绑在一起,每年灯汛,两盏灯都漂在最前面,陶土的暖,竹篾的温,融在一起,像两个老朋友,永远守着满河的灯,守着永远的约定。
下游的陶窑,至今还烧着暗河样式的灯。陶匠的孙子说,爷爷临终前,让他把自己的骨灰,掺在陶土里,烧一盏六角灯,“把我烧进灯里,就能永远陪着暗河的灯,陪着苏哥林姐,陪着刀疤,陪着所有守灯的人”。
每年灯汛,下游都会漂来一盏掺了陶土骨灰的灯,灯壁刻着“归”字,顺着水流漂回暗河,轻轻撞在老灯上,像陶匠又回来了,笑着说“苏哥林姐,我来赴约了”。
暗河的风,永远飘着酒香、画香、陶土香;暗河的灯,永远映着回忆、牵挂、约定。那些走了的人,从来没有离开——他们在酒坛里,在画纸里,在陶灯里,在每一盏漂过的河灯里,在每一年的灯汛里,陪着暗河,陪着守灯的人,永远温暖,永远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