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穿过青棠巷，带着海棠花的甜香，钻进表姨陈舒漾家半开的木窗。忆婉跪坐在地板上，面前摊开的行李箱已铺好一半衣物，米白色的针织衫、深色牛仔裤，都是父母提前寄来的“符合海外审美”的款式，叠得整整齐齐，却透着一股不属于她的陌生感。
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薄汗，目光落在桌角那本泛黄的《宋词选》上。封面是她亲手包的，边缘被翻得有些毛边，扉页上写着高中语文老师的赠言：“文字有魂，可载山河。”指尖抚过字迹，喉间泛起一阵涩意。三天前，远辰科技的海外事业部正式发来确认邮件，埃琉西亚洛桑创意设计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附在附件里，PDF文档的页面光鲜亮丽，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困在了既定的轨道上。
“婉婉，歇会儿吧，喝杯绿豆汤。”陈舒漾端着白瓷碗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她是忆婉母亲的远房表妹，性格温婉，这大半年来，一直默默照顾着寄住在此的忆婉。
忆婉抬头，接过碗，指尖触到瓷碗的凉意，烦躁的心绪稍稍平复。“表姨，谢谢。”她小口喝着，目光不自觉飘向窗外。院子里的两株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风吹得簌簌落下，落在青石板路上，铺成一层柔软的花毯。高三这一年，她无数次在晚自习后坐在这院子里，抱着语文试卷，看海棠花影晃动，心里偷偷描摹着国内某所高校中文系的模样。
“通知书都收好了吗？机票是下周三的，我已经帮你确认过了。”陈舒漾在她身边坐下，拿起一件叠好的衬衫，轻轻抚平褶皱。
忆婉点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收好了。”
“你爸妈也是一片苦心，”陈舒漾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忍，“远辰刚拓展欧洲业务，你去埃琉西亚，他们也能多照顾你。”
“照顾？”忆婉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放下绿豆汤碗，“他们连我想读什么专业都没问过，谈何照顾。”她顿了顿，眼眶微微发红，“表姨，你知道吗？我高三模考的语文作文，每次都是年级前三，老师说我有灵气，适合走文学这条路。可他们说，中文系没用，不如学品牌设计，以后能帮公司打理海外业务。”
陈舒漾沉默了，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她知道忆婉的委屈，也清楚忆婉父母的强势。远辰科技是忆明远夫妇白手起家创下的基业，这些年越做越大，野心也越来越盛，在他们眼里，子女的人生轨迹，自然要与公司的发展绑定。
“其实洛桑创意设计学院也很好，”陈舒漾试图安慰，“听说他们的品牌设计专业在国际上排名很靠前，你画画一直有天赋，或许……”
“可我喜欢的不是设计，是文字。”忆婉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不想每天对着商业报表和谈判桌，我想读李白的诗，看苏轼的词，想写那些藏在烟火气里的故事。”
这话像一根细针，扎在两人之间。陈舒漾看着忆婉眼底的失落，终究没能再说什么。有些选择，从来由不得当事人自己。
忆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她站起身，开始继续整理行李。书架上的书要带走一部分，父母寄来的海外大学简介、法语学习手册，还有那些刷了一遍又一遍的理综试卷，都要一一打包。她拿起一摞错题本，指尖无意间碰到了书架最底层的一个纸袋子。
袋子是普通的牛皮纸材质，上面落了些灰尘。忆婉愣了愣，弯腰将它拿出来。打开袋子的瞬间，一把浅蓝色的折叠伞掉了出来，伞面上印着细小的白菊图案，边角有些磨损，却依旧干净。
心脏猛地一缩，忆婉握着伞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是高三最后一个月，她在云溪巷遇到的那个少年送的。
那天的雨来得又急又猛，她骑着自行车往学校赶，浑身都被打湿了。是那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递来了这把伞，自己却冲进了雨幕。他们并肩骑行的那段路，他说的那句“文字很好，很纯粹”，像一束光，照亮了她那段压抑的时光。
可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伞……”陈舒漾看到她手里的伞，有些疑惑。
忆婉回过神，指尖摩挲着伞面上的白菊图案，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带着几分怅然。“高三的时候，在云溪巷遇到一个同学，下雨没带伞，他送我的。”
“哦？是云溪中学的学生？”陈舒漾问。
“嗯。”忆婉轻声说，“他也要去埃琉西亚，读计算机。”
陈舒漾眼睛一亮：“这么巧？说不定到了那边，还能遇到呢。”
忆婉没有说话。世界这么大，埃琉西亚那么远，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连联系方式都没有交换，又怎么会那么容易遇到？她把伞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行李箱的侧袋里。这把伞，就像青棠巷的海棠花一样，是她即将告别的青春里，一点微不足道却又难以忘怀的印记。
收拾完行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表姨家的厨房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饭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带着家的温暖。忆婉走到院子里，看着漫天的晚霞，青棠巷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柔和。
她想起高三晚自习后，她总是一个人走在这条巷子里，青石板路被路灯照得泛着微光，两侧的人家透出温暖的灯火，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孩童的嬉笑。那时的她，虽然每天被试卷和压力包裹，却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而现在，未来的路清晰可见，却不是她想要的方向。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忆婉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上出现母亲妆容精致的脸，背景是豪华的办公室。“婉婉，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洛桑那边的公寓我已经帮你租好了，离学校很近，家具都配齐了。”
“差不多收拾好了。”忆婉的声音淡淡的。
“那就好，”母亲满意地点点头，“到了埃琉西亚，记得好好学专业，多跟同学交流，尤其是那些有背景的，对你以后发展有好处。”
“妈，我……”忆婉想说什么，却被母亲打断了。
“对了，远辰在埃琉西亚的分公司下周有个晚宴，你也一起参加，认识一下行业里的人。”母亲的语气不容置喙，“我已经让助理把礼服寄给你了，应该明天就能到。”
忆婉握紧了手机，指节泛白。她想说她不喜欢应酬，不想参加什么晚宴，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母亲都不会改变主意。
“知道了。”她轻声说。
挂了视频通话，忆婉靠在门框上，心里一片冰凉。青棠巷的风还在吹，海棠花还在落，可属于她的这里的时光，已经所剩无几了。
第二天一早，忆婉收到了母亲寄来的礼服。是一条红色的抹胸长裙，面料光滑，剪裁精致，却让她觉得无比束缚。她把礼服扔在沙发上，转身走进书房，拿起那本《宋词选》，翻到苏轼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指尖划过诗句，忆婉的眼眶湿润了。或许，她无法改变命运的轨迹，但至少，可以守住心里的那片山河。她合上书，走到行李箱前，把《宋词选》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放在那把浅蓝色的伞旁边。
下周三的机票，意味着她还有五天时间告别汀南市，告别青棠巷。她想再走一走云溪巷，再看一看云溪中学，再尝一尝巷口那家老店的馄饨。
收拾好情绪，忆婉拿起手机，给闺蜜林晓发了条消息：“有空吗？陪我在汀南市转一转。”
很快，林晓回复：“当然！是不是要出国了，舍不得我呀？”
忆婉笑了笑，回复：“是呀，以后想见你，可就难了。”
窗外的海棠花还在簌簌飘落，落在行李箱上，像是在为她送行。忆婉知道，青棠巷的这一页，很快就要翻过去了。而远方的埃琉西亚，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一无所知。但她心里藏着那本《宋词选》，藏着那把浅蓝色的伞，藏着对文字的热爱和对自由的向往，或许，这就足够支撑她走过未来的漫漫长路。
她抬手关上行李箱，拉链拉合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是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又或是一个未知旅程的开始。青棠巷的最后一页，终究还是要落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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