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抵着冰凉的橱窗玻璃，留下小小一块模糊的圆形水汽。
玻璃另一侧，是另一个世界。暖黄色的射灯精准地打在丝绒展台上，一只六尾蜷缩在那里，火红蓬松的尾巴偶尔轻轻摆动，像一团流动的、有生命的火焰。它的毛发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色，眼神温顺而慵懒，脖颈上系着精致的银色铭牌，在灯光下闪烁着小星星一样的光。
真漂亮。
王奎看得有些痴了。他能想象出抚摸那皮毛的触感，一定是顶顶柔软的，带着阳光和生命的暖意。
“喂！看什么看！买不起就别杵在这儿挡生意！说你呢，那小子！”
粗哑的呵斥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惊散了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店铺老板，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不耐烦地挥着手，像驱赶苍蝇。
王奎猛地缩回头，脸颊有些发烫。他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只六尾，也不敢看老板鄙夷的眼神，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侧缝。他默默地退开几步，把自己藏进街道边缘的阴影里。
十七年的人生，在这座灰扑扑的、宝可梦对于大多数人只是奢侈品和特权的城市里，他近距离接触过的宝可梦，只有两次。
一次是八岁那年，邻居家新来的大狼犬，拴着粗重的铁链，隔着低矮的院墙对他呲出惨白的尖牙，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涎水从嘴角滴落，带着一股浓烈的、野性的腥气。他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哭喊着跑回家。
另一次，是去年，还是那只大狼犬，老了，毛色灰败，趴在院子里晒太阳。他鼓起勇气，飞快地、用指尖蹭了一下它背上粗糙的硬毛。就一下，触电般缩回来。大狼犬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没理他。就这两次。
他吐出一口浊气，胸口闷得发慌。傍晚的风带着工业区特有的、微呛的尘埃气息，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灰蓝色的天幕下，几栋高楼像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得回家了，再晚，爸妈该担心了。
离开那条灯火通明、陈列着“梦幻”的商店街，拐进熟悉的巷弄。光线陡然暗淡下来，空气里弥漫着老旧房屋的潮气、廉价晚餐的油烟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底层生活的、疲惫的气息。
家，就在巷子深处，那个挂着“奎家超市”褪色招牌的一楼。门面不大，玻璃门上贴着打折促销的红色胶纸，边缘已经卷翘。
推开店门，门楣上挂着的旧铃铛发出干涩的“叮铃”一声。
店里光线昏黄，货架上密密麻麻挤着各种日用品和廉价的零食，空间逼仄。母亲正踮着脚，费力地把一箱沉重的、最便宜的袋装面搬到货架顶层，背影瘦削。父亲则在收银台后面，就着那盏昏暗的台灯，戴着老花镜，用一个很小的电子计算器一遍遍核对着账本，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计算器发出微弱、单调的“归零”声。
听到铃响，母亲回过头，脸上带着惯有的、被生活磨损出的倦意：“小奎回来啦？饭在锅里热着，快去吃了。”
“嗯。”王奎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扫过父亲手边那个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计算器，扫过母亲搬动的、利润微薄到以角分计算的箱装面，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他沉默地穿过货架间的窄道，走向后面通往居住区的门。经过父母身边时，能清晰地看到父亲鬓角新生的白发，和母亲手指上贴着的、磨破了的胶布。
他的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一张旧书桌和一个简易衣柜。墙壁上贴着几张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过时已久的泛黄海报，上面是模糊的、传说中强大宝可梦的身影，色彩黯淡，边缘卷曲。
他把自己摔进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床里，望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蜿蜒开的一片水渍污痕。一种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为什么？为什么有些人天生就能拥有那些美丽的、强大的伙伴，而他和他的父母，却要为了最基本的生存，耗尽每一分力气，连摸一下都成了奢望？
不甘心。凭什么？
这念头像野草，在他心里疯长，带着一种灼烧五脏六腑的痛楚。
他猛地坐起身，一拳砸在有些返潮、触感粗糙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不疼，只有一种麻木的震感。
就在这一刻——
毫无征兆。
一股完全陌生的、狂暴的洪流猛地冲进了他的脑海！无数破碎的画面、嘈杂的声音、纷乱的情绪，像是被炸开的玻璃碎片，尖啸着、旋转着，强行塞入他的意识。
那是一个生活在蔚蓝色星球上的灵魂，痴迷于一个叫做“宝可梦”的幻想世界，熟知那里的一切，热爱那里的一切……最后，却在一场意外中，归于虚无。
“啊——！”
王奎抱住头颅，发出痛苦的嘶吼，身体蜷缩起来，在床上剧烈地翻滚。眼球凸出，布满血丝，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狂跳，几乎要炸开。两种记忆，两种人格，在他的颅腔内疯狂地厮杀、挤压、融合。
剧烈的痛苦让他意识模糊，几乎昏厥。
不知过了多久，那场惊涛骇浪般的争夺渐渐平息。
他瘫在床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眼神涣散。
我是王奎……
我也是……那个痴迷宝可梦的异界灵魂？
混乱中，一个冰冷、绝对机械化的声音，直接在他意识的最深处响起，不带任何感情波动，如同钢铁交击：
【检测到适配灵魂融合……能量稳定……】
【最强训练家系统，激活。】
【激活奖励发放中……】
【恭喜宿主，获得：闪焰王牌（异色，已自动匹配本世界规则微调），高级球×20。】
嗡——
床边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板上，空气如同水波般剧烈荡漾起来，散发出微弱的白色光晕。光芒敛去，一道身影悄然站立在那里。
那是一只……兔子？
不，绝不仅仅是兔子。
它的身高接近一米，体型流畅而矫健，覆盖着大部分身躯的毛色，是一种深邃的、仿佛凝聚了无尽夜空的漆黑色，只在胸腹、面部和小腿部分呈现出纯净的白。它立在那里，一双红色的眼眸，如同淬炼过的宝石，冷静、锐利，甚至带着一丝未经驯服的野性，静静地注视着床上狼狈不堪的王奎。最引人注目的，是它耳边那簇如同耳机般向上翘起的深棕色毛发，以及它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静而危险的气息。
在它脚边，整齐地码放着一堆红白相间的圆球，二十个，材质高级，表面流转着只有高级货才有的、内敛而精密的光泽。
高级球。王奎，或者说，融合后的新生的王奎，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识这只宝可梦。在那个异界灵魂的记忆里，它是伽勒尔地区的御三家最终形态之一，闪焰王牌。而眼前这一只……是更为罕见，万中无一的异色，闪焰王牌！
黑市估价？他脑子里立刻冒出一个来自异世记忆、却又诡异地契合本世界认知的天文数字——足以在市中心买下整整一层豪华公寓，或者，让他父母那个小超市，连同后面这个逼仄的家，彻底告别这种挣扎求存的日子，安稳富足地过上一辈子。
而那二十个高级球……他父亲上次念叨过，店里一个月的纯利润，大概能买小半个最普通的精灵球。一个高级球，抵得上他父母在收银台后、在货架间，忙碌奔波整整十年。
十年。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脏一抽。
价值父母十年血汗的精灵球，和一只价值连城、足以瞬间改变他们全家命运的异色闪焰王牌，就这样突兀地、蛮横地，出现在了他这间家徒四壁、弥漫着潮湿和贫穷气味的房间里。
巨大的不真实感，混合着狂喜、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了他。
他死死盯着那只沉默的黑色兔子，盯着地上那堆高级球，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刚刚融合的灵魂还在隐隐作痛，系统的冰冷触感尚未从意识中完全褪去。
就在这时，那个机械音，再次毫无预兆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凿进他的脑髓：
【新手任务发布。】
任务内容清晰无误地投射在他的视界深处，带着血红色的、令人心悸的边框：
【弑神：请宿主于一年内，正面击败任意一位地区冠军。】
【友情提示：失败，则灵魂抹杀。】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窗外的喧嚣，隔壁父母隐约的走动声，似乎瞬间被抽离。
只剩下那行血红的字，和“灵魂抹杀”四个字带来的、冻结血液的森冷。
闪焰王牌红色的眼眸，依旧静静地望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王奎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水泥封住。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捂住了脸。指缝间，漏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压抑到了极点的气音，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一年。地区冠军。灵魂抹杀。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在昏暗的房间里，在价值连城的“希望”与冰冷彻骨的“绝望”包围下，一动不动。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他终于放下了手。
脸上所有的迷茫、挣扎、恐惧，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一丝从绝望深渊最底部，悄然燃起的、扭曲而疯狂的火焰。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那只异色的闪焰王牌，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开一个僵硬的、冰冷的弧度。
“……看来，”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腔调，“咱们……没得选了。”
“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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