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聚义厅,说得好听叫聚义厅,其实就是个拿歪脖子老树底下的大山洞将就的窝棚。此刻,洞里洞外,黑压压挤满了人,个个膀大腰圆,面目凶悍,煞气几乎要凝成实质,把洞口那几缕可怜巴巴透进来的天光都给染黑了。可这群能止小儿夜啼的凶神恶煞,此刻却连大气都不敢喘,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歪坐在唯一一张像样点的虎皮交椅上,穿着身浆洗发白的旧布衫,脚上趿拉着一双快磨穿底的草鞋,一条腿架在椅子扶手上,没节奏地晃悠着。他手里捏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晃荡着浑浊的劣酒。
这就是我们黑风寨的老大,厉十九。
“老大,接吗?”站在最前头,脸上带疤的副寨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厉十九没立刻回话,他把陶碗凑到嘴边,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那酒显然不怎么样,呛得他眯起了一只眼。他咂咂嘴,这才拖着长腔,用一种刻意营造的、满不在乎的调子开口:“接——当然接。”
他顿了顿,把陶碗往旁边的小破木几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吓得离得近的几个小头目一哆嗦。
“小吴啊,”他语重心长,目光扫过副寨主,“你要知道,这里头有个道理。不接,不代表我怕她。”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煞有介事地点了点,“接了,也不代表我就要跟她打,对吧?这里头的分寸,学问大着呢。”
他话说得从容,语调平稳,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说教意味。然而,聚义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于是,某种极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嘚嘚”声,就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所有人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顺着声音源头,滑向了厉十九那条没在晃悠的腿。
那条腿,正以一种极高的频率,带动着草鞋和下面的地面,进行着亲密而激烈的碰撞。抖,控制不住地抖,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副寨主小吴盯着那抖动的腿看了半晌,脸上恍然大悟的神情越来越浓,他猛地抬起头,声音里充满了发现真相的激动:“老大!你……你该不会是在a塞(怕得发抖)吧?”
“放屁!”厉十九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差点破了音,“胡扯!这是……这是天冷!对,天冷!生理本能反应,懂不懂?”
小吴眨了眨眼,看看洞外六月流火的毒辣日头,再看看厉十九额角渗出那层细密汗珠,从善如流地点头:“哦……我明白了。”他表情严肃,语气诚恳,“老大,注意身体。”
厉十九那张勉强维持着镇定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陶碗就想砸过去,最终却只是狠狠往地上一掼,碎片和酒液四溅,他咆哮道:“滚!都给老子滚远点!”
这一下,凶威犹在,聚义厅里所有人,包括小吴在内,齐刷刷地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往后蹭了半步,但眼神里的担忧和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我们懂,老大你别硬撑了”的意味,更加明显了。
就在这时——
那股威压,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并非山岳压顶般的沉重,却比那更令人绝望。仿佛九天之上的星河骤然垂落,每一缕光都重若万钧,空气凝固成了琉璃,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叶,带着冰冷的刺痛感。无形的法则锁链缠绕在每个人的神魂之上,稍稍一动念头,便觉灵台欲裂。洞外,刚才还耀武扬威的烈日,光芒黯淡下去,天色变得莫名澄澈、高远,带着一种非人间的、令人心悸的威严。
一道身影,就在这片被禁锢的天地中央,悄无声息地凝聚。
没有人能看清她的具体形貌,只觉得无尽仙光缭绕,法则符文如羽衣般披拂在她周身,她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成了这天地的唯一中心,万物都要俯首。
仙界第一女帝,漓月至尊。
甚至无需通传,无需确认,这个尊号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神深处,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
厉十九的身体僵住了。那条抖得快要抽筋的腿,奇迹般地,瞬间停止了颤动——不是不抖了,而是肌肉骨骼都被那无形的威压死死摁住,连颤抖都成了一种奢望。只有撑在椅子扶手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地、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他喉咙发干,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事先准备好的、硬撑场面的狠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完了,这下是真完了……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快要炸开。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黑风寨。
就在这时间都仿佛凝固的时刻,一个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穿透了那浩瀚的帝威,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边,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小十九,别闹了。”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该回家吃饭了。”
……
……
聚义厅内外,那上百号凶悍的土匪,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惊骇、茫然、难以置信,最后统统化为一种极致的呆滞。小吴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鹅蛋,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看天上那仙光万丈的身影,又看看椅子上瞬间蔫了下去、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老大。
厉十九整个人都石化了,只有脸颊的肌肉在轻微地抽搐。
回家……吃饭?
那九天之上,无尽仙光与法则符文缓缓收敛、散去,最终,连同那道至高无上的身影,一同隐没于澄澈的天穹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凝固的威压骤然消失,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足足三息。
然后——
“轰!!”
整个黑风寨,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