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顶灯投下过于明亮的光束,空气里浮动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几百个年轻身体蒸腾出的温热气息,混杂成一种属于开学日的、特有的躁动。
陈浚铭坐在靠过道的硬塑椅上,背脊下意识挺得笔直,视线越过一片片乌黑的头顶,牢牢钉在礼堂前方高耸的演讲台上。
杨博文就站在那束最亮的追光下。
作为新生,陈浚铭早就听过这个名字。市一中学生会会长,年级第一,所有竞赛奖牌的收割者,一个真正活在传说中的名字。此刻,传说有了具体的样子。挺拔的肩线撑起熨帖的白色校服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折到小臂中间,露出干净的手腕。握着话筒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声音透过音响传遍整个礼堂,清冽平稳,像山涧里敲打石头的泉水,每个字都带着一种不急不缓的笃定。他讲新学期的展望,讲学生会的职责,讲对高一新生的欢迎。
陈浚铭微微屏住呼吸,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蜷缩了一下。真厉害,他想。不只是成绩,是那种由内而外透出的、掌控全局的沉稳。
“看谁呢,这么专心?小柠檬。”
一股温热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拂过后颈的绒毛,紧接着,一条结实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直接从后面圈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整个人往后带了带。
陈浚铭猛地一惊,心跳差点漏拍。他仓促回头,撞进一双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
张桂源。
他不知何时猫着腰溜到了陈浚铭这一排的过道边,高大的身体微微下压,几乎笼罩住他。熟悉的、带着点汗意的运动阳光气息扑面而来,但其中还混杂了一丝更沉、更烈的味道,像是冰镇后的某种高度酒液,带着凛冽的侵略感,霸道地钻进鼻腔。
是张桂源的信息素。波兰蒸馏伏特加。陈浚铭的身体对这气息太熟悉了,熟悉到几乎产生惰性般的反应,心跳反而奇异地平复下来。
“张桂源!你吓死我了!”陈浚铭压低声音抗议,试图挣脱那条箍着他脖子的手臂,脸颊有点发烫,“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高二不是在前面吗?”他记得开学典礼是按年级分区坐的。
“前面闷得要死,溜达溜达。”张桂源咧嘴一笑,露出标志性的虎牙,手臂丝毫没松劲,反而借着身高的绝对优势,把下巴随意地搁在陈浚铭毛茸茸的发顶,目光顺着他刚才的视线方向,精准地投向演讲台中央那个耀眼的身影。
“哦——在看杨博文啊?”张桂源拖长了调子,语气里那股戏谑的笑意更浓了,带着点洞悉一切的得意。
陈浚铭被他戳穿心思,耳根更热了,梗着脖子反驳:“听、听演讲不行吗?杨学长讲得多好!”
“啧,”张桂源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圈着他肩膀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几乎把他半个身子都揽进了怀里。那股伏特加信息素的味道似乎也浓郁了一点,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圈地盘般的意味,沉沉地包裹着陈浚铭。“他讲得好?就那些官腔官调?陈浚铭同学,你忘了谁从小带你翻墙、替你打架、在你考砸了躲起来哭鼻子的时候给你兜底了?”他低下头,嘴唇几乎要碰到陈浚铭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热气烘得那块皮肤痒痒的,“你真正的‘靠山’在这儿呢,懂不懂?”
陈浚铭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浑身不自在,挣扎的幅度加大,手肘往后顶:“少胡说八道!谁躲起来哭了!松手!热死了!”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另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不高不低,正好盖过他俩的小声嘀咕。
陈浚铭和张桂源同时抬头。
左奇函不知何时也溜了过来,就站在张桂源侧后方。他穿着同样的高二校服,姿态却比张桂源那副“没骨头”的样子挺拔优雅得多,双手随意插在裤袋里,嘴角噙着一抹懒洋洋的笑意。他身边站着的人,让陈浚铭的心脏猛地一跳。
杨博文。他竟然也过来了。大概是刚结束演讲下台。
杨博文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张桂源几乎把陈浚铭整个圈在怀里的姿势,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他的视线只在陈浚铭微微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礼貌地移开了。陈浚铭却感觉被他目光掠过的地方,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哟,会长大人,演讲辛苦了。”张桂源这才慢悠悠地松开对陈浚铭的钳制,站直身体,嘴上打着招呼,身体却依旧挡在陈浚铭前面大半,隔开了杨博文的视线。
左奇函轻笑一声,目光在张桂源和陈浚铭之间意味深长地打了个转,最后落在张桂源身上,带着点调侃:“张社长,管管你的信息素。礼堂里呢,别熏着小学弟。”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张桂源周身那尚未完全收敛的、烈酒般的气息。
张桂源下意识地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校服领口,表情有点讪讪:“有吗?我怎么没闻着?”他转头看向陈浚铭,“小柠檬,你闻到了?”
陈浚铭被他突然一问,有点懵,老老实实点头:“嗯,一直有啊,伏特加味。” 他确实闻到了,但从小到大都闻惯了,除了觉得张桂源情绪有点起伏时会浓烈些,其他时候,这味道就跟张桂源这个人一样,是背景板般的存在。
左奇函闻言,眉头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看向陈浚铭的眼神里多了丝探究。一个尚未分化的新生,对Alpha的信息素浓度感知如此清晰?有点意思。
杨博文的目光也再次落回陈浚铭身上,平静无波,像秋日的湖面,但陈浚铭莫名觉得那目光似乎温和了一点点。
“会长…”陈浚铭鼓起勇气,往前挪了半步,避开张桂源下意识又想挡过来的身体,从书包侧袋里飞快摸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递到杨博文面前,脸颊因为激动和紧张染上薄红,“我…我特别崇拜你!能…能给我签个名吗?” 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张桂源的脸瞬间有点黑,虎牙咬着下唇,盯着那本子和笔,眼神不太友善。
杨博文似乎也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会有新生在这种场合直接要签名。但他很快恢复了那副温和疏离的样子,没有拒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颔首,接过笔,在小本子扉页上利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清隽有力。
“谢谢学长!”陈浚铭如获至宝,紧紧攥着小本子,眼睛亮得惊人。
杨博文把笔递还给他,没说什么,只是又轻轻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左奇函看着陈浚铭那副雀跃的样子,又瞥了眼旁边脸色更臭的张桂源,唇边的笑意加深,对杨博文道:“新生挺有意思。博文,走吧,老班那边估计有事。”他自然地侧身,示意杨博文一起离开。
杨博文最后看了一眼陈浚铭,那眼神平静依旧,却又似乎比刚才多停留了半秒。他没再看张桂源,跟着左奇函转身,两人并肩朝礼堂前方高二的区域走去。左奇函的手似乎很自然地、极其短暂地在杨博文的后腰处虚扶了一下,杨博文脚步没有任何停顿,仿佛那只是朋友间一个无意的动作。空气中,一丝极淡的、清冽的玫瑰天竺葵香气,混合着另一种类似雨后森林般干净微辛的桉树气息,随着两人的离开,若有似无地飘散开来。
“人都走远了,还看?”张桂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硬邦邦的,带着明显的不爽。
陈浚铭猛地回神,赶紧收回视线,宝贝似的把小本子塞回书包里层。他抬头看向张桂源,对方正垂着眼看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没看!”陈浚铭下意识反驳,但底气明显不足。他试图转移话题,“典礼快结束了吧?你们高二下午没课?”
张桂源没接他的话茬,那双总是带着点痞笑的眼睛此刻沉沉的,盯着陈浚铭看了几秒,突然抬手,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力道大得把陈浚铭揉得东倒西歪。
“喂!张桂源!”陈浚铭护住脑袋,不满地瞪他。
“小屁孩,”张桂源终于开口,声音有点闷,带着点警告的意味,还有一丝陈浚铭暂时无法理解的复杂,“离那个杨博文远点。”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笃定得近乎武断,“他不是什么好人。”
陈浚铭莫名其妙:“学长人很好啊!刚才还给我签名了!”
张桂源看着他一脸天真的维护样,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烦躁地“啧”了一声,别开脸:“你懂个屁!反正听我的就对了!”
开学典礼冗长的程序终于走到了尾声。校长最后的发言结束,礼堂里瞬间爆发出解放般的喧哗,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兴奋的交谈声、迫不及待奔向自由的脚步声轰然炸响。
“走,带你去认认篮球社的地盘。”张桂源一把捞过自己的黑色双肩包,动作利落地甩到肩上,顺手也把陈浚铭那个看起来还崭新的书包扯了过来,拎在手里,“免得你这小迷糊开学第一天就迷路,丢我的人。”
“我自己拿!”陈浚铭伸手去抢。
张桂源仗着身高优势,轻松把两个书包都举高,低头睨着他:“省省吧小矮子,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书包都比你沉。”他不由分说,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搭上陈浚铭的肩膀,带着他顺着人流往礼堂侧门挤去。
通往体育馆的路熙熙攘攘。高一新生们像一群刚放出笼子的雏鸟,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和试探,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高二高三的学生则显得散漫许多,步履匆匆,目标明确。
“张桂源,球社招新什么时候开始啊?”陈浚铭被他半推半揽地走着,仰头问道。他记得张桂源提过这事。
“下周吧,”张桂源随口应着,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人群,“怎么?我们小柠檬也想打篮球?不怕被球砸哭鼻子?”他习惯性地又想逗他。
“我才不会哭!”陈浚铭立刻反驳,脸颊气鼓鼓的,“我就是问问!杨学长在学生会管招新吗?我看宣传单上…”
“杨博文杨博文,你三句话不离他!”张桂源搭在他肩上的手突然收紧,语气陡然变得有点冲,打断了他的话,眉头也拧了起来,“他管天管地还能管到我们球社头上?少打听他!”
陈浚铭被他突如其来的火气噎了一下,有些委屈地闭上嘴。这人怎么回事?吃枪药了?他闷闷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张桂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搭在陈浚铭肩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喉结滚动,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咳…那个,待会儿带你去食堂,三楼新开了个窗口,炸鸡排不错。”
陈浚铭没吭声,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体育馆巨大的轮廓出现在前方。绕过几丛茂盛的冬青树,开阔的室外篮球场跃入眼帘。几个场地都有人在打球,砰砰的运球声和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活力。
张桂源的目标是靠近器材室门口的那个半场。几个穿着高二校服或球社训练背心的男生正在场上跑动,场边还坐着几个闲聊的。
“源哥!”场边一个眼尖的寸头男生看到他们,立刻挥手招呼,“哟,这谁啊?源哥你家小跟班终于来报到啦?”他笑嘻嘻地打量着陈浚铭。
“滚蛋,”张桂源笑骂一句,把陈浚铭的书包丢给寸头男生,“王浩,帮看着点。我弟弟,陈浚铭,高一新生。”他顺手把陈浚铭往场边树荫下的长椅方向轻轻推了一把,“小柠檬,坐那儿等我会儿,我去换双鞋,活动两下就带你去吃饭。”
陈浚铭“哦”了一声,乖乖走到长椅边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球场上的激烈对抗吸引。张桂源动作极快,三两下蹬掉脚上的板鞋,从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背包里掏出一双红黑配色的篮球鞋换上。背包拉链敞开的一瞬,陈浚铭眼尖地瞥见里面除了球衣、水壶,还有一个透明的小药盒,里面装着几片白色药片,上面印着“α-抑制剂”的字样。
张桂源拉好背包拉链,把包随意地扔在陈浚铭脚边,活动着手腕脚腕就冲进了球场。
“源哥,这边!”场上的队友立刻把球传给他。
张桂源接球、转身、起跳,动作流畅得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年轻猎豹。他手腕一压,篮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刷!空心入网。
“好球!”场边响起几声喝彩。
陈浚铭的目光追随着场上那个熟悉又充满力量的身影。阳光下,张桂源额角的汗珠闪着光,专注进攻防守时,侧脸的线条绷紧,带着一种平时少见的、极具侵略性的锐利。那股伏特加的信息素,似乎也随着他激烈的跑动和对抗,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比在礼堂里时更鲜明,更烈性。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在陈浚铭旁边响起。
“嘿,新生?”
陈浚铭循声转头。
一个同样穿着高一校服的男生不知何时坐到了长椅的另一端。男生染了一头惹眼的浅金色头发,耳骨上钉着几颗亮闪闪的耳钉,笑容带着点刻意营造的痞气。他上下打量着陈浚铭,眼神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兴趣。
“一个人坐这儿看球?多无聊。”金发男生身体往陈浚铭这边倾了倾,距离拉近,一股浓烈到有些呛人的、混合着廉价香精的Alpha信息素味道扑面而来,像是甜腻的工业朗姆酒,“认识一下?我叫李坤。哪个班的?”
陈浚铭被他过于靠近的动作和那股刺鼻的信息素弄得浑身不舒服,下意识地往长椅另一端挪了挪,拉开距离:“陈浚铭。七班。” 他声音不大,带着明显的疏离。
“七班?巧了,我八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