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三十年,皇上驾崩,皇贵妃甄氏所抚养的四皇子登基,新帝一登基,便尊那甄氏为明懿太后,又追封生母惠仪贵妃为昭惠懿安太后,而先帝生前先后所立的两位中宫皇后,逝者无任何追封,生者无任何优待。
那两位皇后,都是茜葳的堂姑母啊!曾几何时,这两位姑母也曾是茜葳引以为豪的,她以为凭着身为皇后的姑母和身为皇太后的姑祖母做保,迟早她也会嫁入皇室,成为板上钉钉的下一位朱氏皇后。
可六年前的齐王尚为大皇子时的王妃选秀,却是茜葳一生荣辱的转折。
哪怕她的皇后姑母是大皇子养母,大皇子也丝毫不顾念姑母的抚养之情,如果大皇子委屈一下,那她就应得到王妃之位。可是大皇子宁愿选了一个空架子的国公养女做正妃也不要她,让她丢尽了脸面。
圣旨赐婚,梦寐以求的大皇子正妃之位,顷刻间化为泡影。而大皇子予漓,那个怯懦温驯的男子,在她出局时,眼中竟闪过一丝如释重负。
选王妃失败后的她在宫里成了尴尬的存在,从失败之后若有似无的怜悯与嘲讽总伴随着她。更兼之皇后姑母告诉她,胧月帝姬向皇上告状一句“朱家姐姐嫌我手脏”, 皇上便厌恶了她这个人。她不能在宫里久留了。
她永远记得出宫归家那天,皇后姑母端庄淡漠的神情中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冰锥刺入她骄矜的心:“枉费朱家多年心血,培养出你,以后你好自为之。”
皇后待她冷淡,已然放弃了她。她又何尝想忍受宫里的冷眼,迫不及待的逃回家中,可是家中的责备也是多于关怀。
“茜葳,你既已无缘天家,当为家族另谋价值。”父亲的话直白而残酷。
茜葳明白,原来没了和皇家联姻的价值,她身上的价值便和其他闺秀一样的,嫁给各种各样的男人为家里带来利益。她这样的女子,婚姻大事不允许下嫁,如果她嫁不成皇子,只有嫁给门当户对的家庭为当家主母这一条路。
不过半年光景,家里几经挑选,定下了她的归宿——远嫁江南,给江宁织造李大人做续弦。
江宁织造李大人年近四十,亡妻留下四个儿女,听说长子也就小她三岁。可是李大人颇有家资,给出的大笔聘礼正好可以支持内囊空瘪的家中继续维持奢侈的生活。
本该做她嫁妆的聘礼几乎全留在家中,仓促的备嫁,仓促的出阁。没有十里红妆,只有寥寥数辆马车载着她和不算丰厚的嫁妆,悄无声息地离开京城。
朱茜葳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不甘,却无力反抗家族与姑母共同决定的命运。
江南的生活,是朱茜葳从未想象过的折磨。李大人待她客气疏离,心里一直怀念着亡妻,娶她这个皇后侄女只是家里需要一个出生高贵的嫡妻作为光耀门楣的摆设,以及有她这样的继母足以增添他与前妻的小女儿以后婚配的筹码。
前头那位夫人留下的忠仆帮着夫人留下的继子牢牢把持家事,她空有主母之名,却无主母之权。她试图用京城贵女的做派打理内宅,却只换来李家家仆“矫情”、“难伺候”的私下评价。茜葳写信回京诉苦,父亲的回信却总是告诫她“谨守妇道,莫坠朱氏门风”。
丈夫的冷落,几个继子的故意为难,年幼继女的敌意,都在告诉茜葳:这不是她的夫家,只能算是一个长期客居的地方。
江南粘腻反复的气候,永远不合口的饭菜,丈夫一次比一次更长久的冷落都让她这朵在京城娇养的花迅速枯萎,生生把她从骄傲绽放的牡丹养成了几乎枯萎的纤细桔梗。三年时光,磨掉了她身上大部分棱角,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怨愤与寂寥。
最让她觉得恶心的,是丈夫和亡妻的长子对她日渐体贴。那个男孩以为她什么贱骨头么,以为送几只簪子,给她买一些缎子,就能磨平那几年他们几兄弟当面的奚落。
不,不是,茜葳在一段时间后经常看见长子的炙热眼神后,发觉了继子的觊觎。
为着这个,茜葳第一次不是和李大人互相冷落,而是直接和李大人起了一场成婚四年来最为激烈的冲突争吵。
出于对自己长子的保护和信任,最终,李大人一纸和离书结束了这段痛苦的婚姻。朱茜葳带着屈辱和可怜的嫁妆,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乾元二十八年春,朱茜葳回到阔别四载的京城。物是人非,她已从待价而沽的贵女,变成了和离妇人。家中早因为皇后姑母的倒台和太后姑祖母的崩逝落寞,家中不要收留她这个和离的女儿,她只能暂居在一处租赁的小院,深居简出。
然而,外面的喜庆喧闹还是钻了进来——大皇子予漓半年前加封齐王,如今王妃又喜得麟儿,如今儿女双全,羡煞众人。京城皆言大皇子夫妇鹣鲽情深,乃是皇室佳话。
当茜葳迫于生计带着奴婢去典当行典当冬衣时,听着市井百姓对那对幸福夫妻的艳羡,茜葳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可是入夜独坐镜前,望着镜中那个憔悴失色的女子,一股尖锐的疼痛无端撕裂茜葳的心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本应是她的位置,她的夫婿,她的孩儿!如今,她只能在这方寸陋室,对着孤影自怜,咀嚼着自己酿下的苦果。强烈的嫉妒与悔恨,几乎将她吞噬。
就在她沉浸在个人悲苦中又过了几年,更大的风暴降临了。
先帝驾崩,改朝换代,新帝和养母明懿太后甄氏因为她的皇后姑母昔日诬陷太后私通太医致使新帝生母惊惧早产落得难产而死之恨,开始清算朱家。
朱氏家族遭到全面清算。父兄罢官流放,家产抄没,她的母亲嫂子跟着父兄流放。显赫数十年的朱氏顷刻间树倒猢狲散。
朱茜葳虽已和离,但官方文书未及时更新逃过一劫,因已“出嫁”竟暂时被遗忘了。但这并非幸运。她失去了家族,她也不善经营,这嫁妆迟早会用完的,她的人生还这么长,京城如果无她立锥之地,她还能到哪里去呢?
茜葳试图寻找昔日的闺中密友,想要求她们帮忙为朱家说说好话。可是害死新帝生母的罪名极重,这是人言无法回寰之事。她们已经有夫婿子女,为了母家和夫家,皆对茜葳避之不及。
茜葳过惯了体面的生活,京城的物价这样贵,回到京城不过三年,她的嫁妆就将要用完了,只剩下决不能动的维持她日常吃喝的田地,茜葳手头上只有陪嫁奴仆的身契可以动心思。
不多时,茜葳就把多数陪嫁的奴仆卖了换钱。
很多陪嫁都是看着茜葳长大的,在江南织造府大家努力的护持茜葳,受着白眼熬过了一年又一年,即使是这样,茜葳也眼都不眨的买了人家。
茜葳的陪嫁婢女很害怕,害怕明天茜葳就会卖掉她,所以她联合了剩下的几个同样惴惴不安的老仆,一起在茜葳熟睡的夜里分了茜葳的值钱家当和自己的身契逃走了。
茜葳次日醒来,任她如何叫唤,所居小院什么人都不在了。茜葳生疏的打水洗脸梳头,顶着梳的歪斜松垮的发髻四处找她的奴婢。
当她发现陪嫁丫鬟留给她的纸条后,茜葳陷入了绝望。
没了值钱的东西,没了人服侍,娇生惯养的茜葳形同稚儿,崩溃的她想过寻死,但那点朱氏血脉里残留的骄傲,让她又不甘心就此了结。
茜葳不想死,所以褪去锦衣华服,换上粗布棉衣,拿着最后仅剩的安枕的一支如意挖耳簪典当了十两银子。茜葳在院子里学着洗衣,做饭,学着照顾自己。
尽管如此努力的活着,茜葳最终还是败给了冬天,在一个下雪的夜里因为薪炭太贵冻死在小院,年仅二十岁。直到冬雪化开,屋主上门讨要租赁的银子,才发现这个可怜的女子死在了自己家里。
无人知晓她曾是皇后侄女,是皇子正妃候选人……朱茜葳这个名字,连同她曾代表的朱氏荣耀,彻底湮灭在时代的尘埃里,无声无息。